流月将波

老马到底叫什么，小区里可能没有一个人知道或想知道，迎面倘或对上视线，最多只是微微地点个头以示友善，难得有一两个会咕哝一句：“好啊，老马。”

每天清晨老马会忙碌一阵子，先将聚在“集散地”的垃圾桶们各归原位，然后再清理甬道上可能散落的垃圾杂物。此时老马单薄矮小的身影伴着稍显嘈杂的“哄、哄”声在小区里坚定游走，皱纹沟壑的脸上表情凝重近乎肃穆，仿佛这是他责无旁贷兼且价值维系的使命。事实也确乎如此，近八年来老马一个人辖管着这几幢公寓楼的环境卫生，卑微而勤勉。

开始的一两年，这个还没成型的居住区大概只是老马的工作场所之一，每天早晨或傍晚，老马总会在较为固定的时间段出现，骑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后座夹一长柄竹枝的扫帚，将公共场所例行打扫后离开，行色匆匆来去悄然。——有谁会特别在意呢，昨晚楼道里零落的烟蒂纸屑怎样无踪，花圃转角处碍眼的塑料盒如何消失？

渐渐地，老马似乎有越来越多清闲的时间了，除了早晚照常倾力地挥舞着那支接近他身高的扫帚外，时不时可见老马垂手踯躅在楼宇绿地之间，茫茫然、茕茕然……随后的某一天，院墙后角空置紧锁的一间小平房里开始有了生气，瘦弱的老马栖身蜗居，无声无息地嵌入小区的生活。

从老马的言语依稀推测，他是如东人，原本在环卫所做一份工，十几二十年了，快退休的年纪了，忽然就是改制什么的，他被辞退了。“……他们不要我了；”老马声音孱弱短促，字句莆一出口仿佛就地消散，没有一丝余音暂留可供琢磨，“……是这里的老板留下了我。”说话时老马并不看着对方，眼神黯然恍惚，没有确切的着物点。

从此老马的工作不再只是打扫走道，他还兼带负责大小几块绿地花圃的日常整理，俨然就是小区公共环境管家。然而形单影只的老马到底弱势，加上并不隶属物业管理系统，不但缺乏有效的管理手段，连基本工具也不齐全，所以他依然只能是每天捡拾垃圾扫扫地。记得那其后第二年的夏天，因为借不到割草机，老马竟然蹲在花圃里用镰刀整整割了三天以修理草坪！年底收取卫生费，赖此安身养命的老马挨家局促地按响门铃，不太能聚焦的两眼大概因为过于担心而流露一丝惴惴，于门外半米欺身诺诺地递上收据……

不知是因为敬业还是有隐衷，前几年里老马几乎没有休假过，也没看到有什么人探望过他。直到有一天老马的老伴出现了，然后老马意外地开始借钱，一边絮叨着原由一边抖动手里一张定期银行存单，大意是说唯一的女儿情陷别人的家庭，现在遇上官事需急用才不得已筹借，日后存单到期马上可以偿还云云。焦急而无措的老马脸色晦暗中透着潮红，眼光闪烁着不安混杂期盼，却又明显游离不定……

大概两年前，老马的老伴也终于过来一起定居小屋。老伴略胖而不太显老，爱说话声频高且劲爆，料理生活起居之余，她也不时帮着老马一起做小区的卫生；看着几个熟人迎面她会开口招呼，也偶尔能听到她不避讳地尖声责备老马。

多年来小区的房价渐涨，搬进搬出的住户多了，就总有些不合用或不得不舍弃的小件旧物，人们乐得送给老马，老马也着实件件当宝贝收下。于是小区里另一原本留用做配电间的小屋也改善成了老马家的收藏室，不几天可见老马默默在里面收拾忙碌，斗橱碗柜茶几等整齐错落的排列着，色色不同。老马流连其间，举手投足间油然自足着。

几天前特别注意到老马，那是初入梅阴闷燥热的晌午，老马搬一张小矮凳端坐在门前楼房的阴影里，赤着上身，松弛垂挂的皮肤下根根肋骨毕现，脸上皱褶色斑深重，表情如僧入定——

老马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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