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务员和辫子男人

个人日记


他们之间是一片旷野,


种瓜也是空,种豆也是空,不如什么也不种。


龙心注定是我的蛊毒。


我是在一家下属单位办的娱乐城里遇到他的。第一次有机会去那样奢华的场所,忍不住要东张西望。在乐队里,我看见了一个扎辫子的歌手,在灯光强烈的乐池里,他仿佛只是一抹剪影,脑后的辫子划成一段弧,与手中的麦克风遥相呼应。除了在电视上以外,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扎辫子,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曲终了,我大力鼓掌--只鼓了两下,席间所有的觥筹交错都停了下来,有人在轻轻讪笑。我满脸通红地转过脸去,不期然,遇到了那个辫子歌手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感激,有着疲倦,却依然黑得那样深邃,像茫茫大海上的一盏灯火。我不觉怔了一下。


宴席完了是舞会,主人早殷勤地叫了小姐来陪舞,同事们纷纷下池,只有我孤零零地坐在场边。有人在我面前弯下身来,“小姐,可以吗?”是那个辫子歌手,我慌乱地摇头,“不,我不会跳。”


他放低了声音,“拜托你好不好?你不跳,我就得失业啦。你们都是领导部门,今天叫你坐冷板凳,明天我就可能挨一个刁难,谁敢冒这个险?老板刚才指着我鼻子说,若是招呼不好,马上就滚。” 不知怎的,他那微微自嘲的声音令我心酸,我站起了身。边跳,我们边随意地聊着天,他问我是哪儿毕业的,我说了,他笑,“还是校友呢。”


我不置信地上下打量他,他愈发笑,“怎么,看我不像?”遂淡淡地说起他的身世。他是音乐世家出身,从小就学弹钢琴,长大后,开始自己写歌,想要用自己的声音唱出自己的世界。在学校与理想的夹缝间挣扎了许久,终于决定退学专心唱歌。


我想问他,值得吗?却又明知他是觉得值得的。我想起,我其实也是有过梦想的,但是在生命的每个阶梯之间,好像我想做什么或是不想做什么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一念至此,我忽然很心疼自己,握住他的手不由得一紧,他觉得了,“想起自己的梦想了?”我惊讶于他的敏锐。他说:“其实我也不能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想想在歌厅里做事多么难,有时还要客串‘三陪’……”


我像被抽了一鞭似的叫起来:“不要这样说。”


他向我凝视了一会儿,轻轻道:“你这样纯真的女孩子很久没有见过了。”


而我,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我伸手拉一拉他的辫子,“我看电视里那些唱歌的人,也总是留长发,头发长短跟歌唱得好坏有关系吗?”


他失笑道:“跟酒店的招牌一样,非要人家注意到你,你才有机会做他的生意。”


我天真地说:“你是辫子男人。”


他答:“你是小公务员。”


我们相视而笑。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分到这座陌生的大城里,就住在办公室里。晚上,他常常给我打电话,与我聊天,谈一些与我的世界全然不同的事。比如他的求职被拒,他叫那 些歌厅老板作“奸商一号、二号、三号”,谈得极为有趣,使我忍不住笑起来。有时,他带我去参加一些音乐人的聚会,男人一律披着长发,女人却都留着极短的剑一样削上去的短发,男人女人都抽烟,在刺骨的烟气里,他们谈着一些Rock、蓝调之类的术语,轻描淡写的口气里,透出的那一种不甘平淡生活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我。我好像是第一次知道生活的缤纷和美丽。


龙心自有他的特异之处,常常电话铃响,我去接,他只说一句:“我刚写了一首歌。”吉它声便和歌声一起飞起。握着话筒,我无法专心,他一向用的是大街上的公用电话,电话里很大的车声人声,川流不息,我一会儿想到那儿的灰尘会不会对他的嗓子不好,一会儿想到别人会不会用怪异眼光看这个留着辫子、在公用电话亭唱歌的人,一会儿又想到他要支出的电话费。是真的很想静下心来好好地听他唱一首歌,可是却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歌一唱完,他随即挂电话,话筒里急促的忙音,一滴滴泪水一样地洇下来。我放下电话,警告自己,我们之间是一片旷野,种瓜也是空,种豆也是空,不如什么也不种。只是,怎么就这么心乱如麻?


我向来不主动找他,但是他很久没有与我联络了,我有些担心,便打电话到娱乐城去,那边说:“有段日子没来了,辞职了吧,谁知道。”我放下话筒,忽然觉得极其恐惧,以为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在郊区租的小屋,他开门见是我,愣住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事不关己般地说:“想找自然找得到。为什么病了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淡淡道。


我一进门就呆住了: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家具,一切都在地上,像洪水过后的场面。

我默默地蹲下去,开始清理。他在我身后,一口一口地喝酒,突然说:“你这个样子,像我妈。不知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总有一种家的感觉。”


他声音中的那份孤寂让我的心痛得紧缩起来,我许久才说:“为什么不回去?”


他笑,“江湖哪有回头路?”他便漫无头绪地讲开了,讲起他二十余年来纠葛于心的歌唱梦想,讲他不能见谅的父母,讲他为了生存所遭遇的羞辱,讲那个哭着离开的女孩,越讲声音越低,越不能肯定,不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什么只是生命中的过眼云烟。我听着,第一次把他看得这样透彻明白,万事万物都了然于心。他忽然自背后轻轻地环住我,长发披了我一肩,那发,很粗很硬,如一场急雨,分明是一个倔犟的男人,“我不能给你什么,我不会是你终身依靠的男人,可是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吗?陪我一起走过,给我一点家的温暖,好吗?”我不断地点头,不能自已地落下泪来。


我遂利用那年的休假,陪他去了北京--他说那里是流行音乐的圣地。我知道他如果在那些地方找到工作,他就不会再回来。然而如果他找不到,他又几时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本来是可以买到卧铺票的,但是龙心不肯,“能省一点钱就省一点钱。”我便只有陪他挤在人山人海的车厢里,快到北京的时候,我累得几乎不能坚持,他一路扶着我,安慰我:“快了,快了。”可是我只想哭一场,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口中传奇似的几次进京,怎么会是这样的呢?那时正是隆冬天气,我们走进一家又一家的歌厅,又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出来。天寒地冻,我们在雪地里互相搀扶,却还是不断地摔倒,最后我几乎不想起来了,坐在雪地上,觉得精疲力尽,想,真相竟是如此吗?我问他:“每次都是这样?”


他缓缓地点头。


我们在他的一个朋友家里借宿。那个朋友和一个女友住在一起,当着我们的面,他们肆无忌惮地亲昵着,天气严寒,那女孩穿得极薄,一直叫冷,缩在那男孩的怀里。龙心轻轻地对我说:“这圈子就是这样的。”包括他吗?我想问。那晚,我和那女孩睡在床上,他们两个男的打地铺。半夜,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在寂静的夜里,我听见有人在急促地喘气,床在吱吱地响,隔着被子,我能感到那女孩身体的每一下扭动。我忽然睁大了眼睛,明白那是什么声音。


我跳了起来,在黑暗中穿起衣服,向门口跌跌撞撞地冲去。龙心叫了我一声,伸手抓住我,我拼命地将他推开。盲目地跑在黎明无人的街上,我想大叫,我想哭,我想要逃离这个肮脏污秽的城市。龙心从身后抱住了我,我打他,踢他,叫他滚,然后转身就走,却一下子滑倒在雪地上,我静静地流下泪来。那一刻,在北京空寂无人的深巷里,我想,也许我们根本不该相遇的。


我不知道我爱他什么,是他所带给我的关于新世界的感受,还是青春生涯必然的激情,或者是女人只有在爱情中才能确定的生存的感觉,我只知道我爱他。可是,爱情究竟是什么?


我伏在雪地上良久良久。龙心一直默默地站在我身边,我握着他的手,含泪说:“你是我的蛊毒。”


回去后的那个晚上,母亲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休假不回家。我含糊其辞,她叹了口气,“我真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边,自己又不会照顾自己,又怕你遇到不好的人,毁了一辈子。”我愣了一下才问:“什么样的人,是好人?”母亲是生气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当然是可以照顾你,给你一生幸福的人。一个女孩子,你不能走错一步啊,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


我想起龙心,我又想起我二十余年所过的安定生活。我到底可以为爱情牺牲到哪一步,即使我甘心将自己完全放弃出去,我的父母呢?我将带给他们怎样的痛楚,这就是他们为我付出了一切所得到的报答吗?在爱情与现实之间我到底该选择什么?我一遍遍地自问,却只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便这样离开了龙心,再没有人在奇怪的时间打电话来,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日子每天都差不多,也不觉得岁月是如何地让人慢慢老去。有时我自己也怀疑,也许幸福就是这样。


一个午夜,我惊醒,听见电话铃响得撕心裂肺,我迟迟不敢去接,好像有些重大的事正要发生。终于我颤抖地摘下话筒,我听见那边有轻轻的吉它声,以及龙心的歌声。


“我爱过一个女孩子,她的职业是公务员,她叫我早上九点以前,不要给她打电话,因为那是她,扫地、抹桌子、打开水的时间。


“那时我留着长长长长的马尾辫,她是小小小小的公务员。我是真的真的爱着她,她也是真的真的爱着我,可是我们都知道,永远是一个不可以等待的实现。


“我想要想要告诉她,忘了我吧忘了我,不要让我成为她心中最痛的回忆,只希望,她的笑容还像我们初遇的星天。”


我放下了电话。整个世界的黑暗和冷寂将我吞噬,没有人知道我的哭泣。


文/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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