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班幸福几时开

个人日记


他的给,

纯粹而一往无前。

分手那一夜,小篆还是送陈进下楼。站在路边等的士,淡墨夜色里梧桐已老,陈进冷冷地背对小篆,看向车来的方向。小篆延着挨着不肯走,贪恋这最后的光阴,像情知必死的重囚,等候终审。良久挣出一句:“只要你和她幸福……”陈进手一召,一辆红色的士戛然停下,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

而月亮已经出来,薄薄凉凉贴在青石夜空里,小篆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窒息的泪。月亮轻轻摇晃起来,随时会坠地。

爱情死去,此身却还在。仍要上班,开会,与客户吃饭,四处敬酒,小篆永远笑吟吟,灯笼耳坠一闪一烁,却忽然,餐巾不经意印一记眉梢,一会儿又不引人知地再擦一下。

餐巾沉白,浮镂着暗色百合,厚,握在手里有绢的质感,艳且寂。小篆揉捏数下,随口道:“怪好看的。”邻座道:“这是个日本牌子,它的床上用品,我们公司有代理。”她忙抬眼笑,“有床单吗?可以送我吗?”万分踊跃的样子,却搪塞,“可惜忘带名片了。”酒桌上的话,不过那么一说。

面前却稳稳推过一只电话本,一只旋开的钢笔。现在还有用钢笔的人?她讶然。那人有一双极瘦长有力的手,不容拒绝。

几天后,前台打电话来说有快递,小篆双手一震,从内里,如马里亚纳海沟般深的内里,痛出来。必是陈进了,来退还她所有杂物,一种爱情上的割肉还父,割骨还母。而他,甚至不愿与她一见。

却“哗”地抖出一幅柔黄布匹,花色清丽,是长长嫩绿枝蔓,开了大朵淡紫的花,紫衣纤细女子轻轻偎在花枝上,脸手都不点颜色。小篆疑惑地举高,顿时流了一桌一地,一条华丽之河。无声无息,飘落一张名片:雷川。

雷川原来这么高,上次坐着不察,此时站起,倾身与她握手,小篆只觉是泰山压顶,想不动色都不能。兼之瘦极,脸窄窄的,更衬得长手长脚,像只沉默的螳螂。小篆不禁莞尔。

坐定后,雷川道:“你跟上次不一样,今天心情好些,那次好像不开心。”

她一身不见血的伤,那些暗哑无声的呼痛,是否人人可见,人人可闻?小篆只咪咪笑,“其实我不是小篆。”又一本正经地,“我是小篆的双胞胎妹妹,小楷。”

看雷川的嘴慢慢张开“O”字,小篆一脸天真,“我和我姐姐长得很像的。”含住吸管,忍笑。

雷川半天道:“你们家,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有呀,我哥哥大篆,我弟弟叫……”

雷川慢吞吞接口:“叫甲骨文?”什么时候,有谁,也开过类似玩笑,陈进的薄薄嘴唇,天生有调情的味道。不能想,不敢念及,小篆大笑起来。雷川也笑,温文尔雅地。

小篆说好请客,账单一来,雷川却不由分说一按小篆的手,“我来。”那是骨节分明的大手。

小篆坚持,“男人抢付账,是过时的传统了。”

雷川将钱交给小姐,轻轻道:“我比较土。”

转瞬便近中秋,傍晚有鹅黄月亮,树影疏寂。小篆在橱窗里看到一条烟蓝的羊毛围巾,孤单单的,有一人牵着骆驼在围巾的末端。当长长流苏在他肩上扬起时,会觉得时光流逝吧?却已经,无人可送了。

小篆不自禁打电话给陈进,陈进偶尔接,敷衍几句,“我很好,你没事不要打过来。”有时铃振一声就挂断,随即关机,最直接不过的残忍,飕飕如小刀子割她。

小篆低下头来便会想:如果她能够一直假装不知道,忍耐他在两个女子之间的游走,那些甜言蜜语,如果她可以相信到底……她的爱,必是缓缓开放的地狱花,带给她堕落沉迷的喜悦,也给她凌迟的酷刑。无法承受,因之离开,而离开后,又这样这样想念。

电话陡然震响,陈进?是略微陌生的男声,很沉稳,“我这里有一盒哈根达斯的月饼,客户从上海带来的,你要吗?客户说是很出名、很好吃的。”

小篆一瞬间的眩晕,像高空坠落,定一定道:“太麻烦你了,不必客气,你送别人吧。”

“你不要,”雷川倒也不说服她,“我放办公室里当早餐吃。”

小篆笑,“把哈根达斯当早餐,太奢侈了。”

雷川亦认同,“是呀,太奢侈了,我还是拿给你吧。几时方便?”

小篆一时混乱,不知他真的只是物尽其用,还是追慕,或者他的示好就是这样朴素与平实?

再见,还是一般地瘦与高,照理瘦人眼睛显大,他眼睛却还是一点点小。不是一个外貌很好看的男子。又寡言,小篆叽哩呱啦说话他就静静聆听,没话就陪着小篆慢慢地走,偶尔几句话,是语言上的极简主义,却有余味。过马路时,大手环着小篆护持,却离小篆的身体隔了两寸,是他自设的藩篱。

自此有零星的约会,吃饭、看电影、逛街,渐渐觉出雷川的好。他也不过长小篆四岁,整个人,却像一个五十年前的樟木箱子,式样陈旧,油漆斑驳,却扎实、严谨,有宁静的、掺了尘与灰的、让人安心的芳香。

雷川有时会问:“我很闷吧?”

小篆沉默,不能否认。而平常生活,可以是诱惑吗?

雷川偶尔陪小篆逛专卖店。在只容转身的更衣间里,小篆脱去内衣,肌肤一阵战栗,起小小的粒子,桂花大小。秋香色毛边的羊毛长裙,自头上滑落,轻轻地,温柔地,覆盖每一寸,少许刺痒,像一只手在她周身滑动,微微骚动。小篆忽然记起:风、江堤、烟花,她的长发被吹得缭乱,有人在遥远夜色里欢叫,陈进……

裙摆坠落膝下,而胸口一片冰凉,小篆抬头,壁上暗青镜里,泪瘦模糊的一张脸,竭力地睁大眼睛,仿佛怕自己会盲,要逃开泪水对视线的阻挡……

好久,小篆才若无其事出来,将衣服交还小姐,道:“谢谢,我再看一下。”--下一个试衣的女子,会触到衣上微热的泪痕及心之碎片吗?

逛完街去吃饭,小篆一直坐立不安,突然冲口道:“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哦?”雷川抬一下头,继续研究菜单,“不要紧呀。酸菜鱼还是水煮鱼?”

“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和我在一起了,我们,没结果的。”小篆一气说出来。

雷川没睬她,过一会儿才慢慢道:“对一个人好,一定要问有没有结果吗?”

小篆想非常无厘头地答“要问吗?不要问吗?”却胸中一阵剧痛,仿佛痛的枝桠,刺穿了她的身体,她满胸满腹,都是无声无色的血。

手机忽然响了,“小篆,我正要找你。”极慢极慢,小篆挂断电话,握得太紧,手机上烙下清晰的五个指印,仿佛犯罪现场的痕迹,泄露罪与孽的天机。

陈进来见她,是在一个冷寂的雨天,送她一个锦囊,颜色是紫玉如烟,连绵不绝绣着:“呼欢不用名,怜欢敢用姓……”字体竟是小篆。陈进近身低语,“因为你,我认得了小篆,看到小篆,就会想起你。”微湿的热气在她耳后,如缠绵的香薰,小篆只觉意乱神迷。却,太知道他在骗她了。

“小篆,你的朋友多,有人去日本出差吗?帮我带一台PS2好吗?我付钱的。嗯……主要是一个朋友快过生日了。”

小篆冷眼相看,朋友?他这样无耻,拿旧爱的恋眷,来讨好新欢。然而小篆看见他,T恤略略下滑,微微露出,他男人的、强壮而美丽的肩。她曾偎入他怀,那些热烈的,如远方金黄深黑的大朵郁金香般的拥抱。都是谎言呀,连他的身体都是。但小篆的心,是夜航的火车,在黑暗之中奔驰。这是又一度的利用,一个血的狂欢节,她却不能抗拒。

她听见自己说:“好。”默默,拨通了雷川的电话。小篆想,我也在利用雷川,因为他的喜欢。而我所要的,也是我明知要不到的。在欲念的征战场上,我也不是,无罪的罪人。

小篆便这样,决定了离开。

有人敲门的时候她只以为是房东,来最后检查房间是否有破损,但是雷川,一以贯之的平静,“他们说你辞了职?”

小篆躲闪着,不敢看他的眼睛,“是,我想换个环境,去广州看一看。”

雷川也没什么话,“先去吃饭吧。吃了饭好上飞机。”像从来不曾抱着希望,因此不必承接失望的伤害。

小馆子凌乱,雷川一如往日,替小篆将碗筷擦了又擦,“多吃一点。”小篆喉咙里像有沙,什么都吃不下。

雷川默默掏出钱包,一张张数钱,数出五百元,将其他厚厚一迭掏出,五百元放回钱包,钱包放回裤袋里。再将那一迭钱递给小篆。

小篆吃了一惊,“干嘛?”

“听说你辞职要去广州,就去银行,取了三千块钱--下班了,提款机只能取到这些。对不起,月底了,我身上也没剩太多钱。这五百块我用到下个月。这些你拿着,那边人生地不熟的。”

小篆良久才挣出一句,“我有积蓄的。”

“我知道,你找到工作就还我。多带点钱傍身。”雷川说着,微一欠身,长手拎起小篆的坤包,拉开拉链,把钱搁进去,连包放回桌面上,道:“小心点。自己照顾自己。”

他这么理所当然而又从容,像长兄在送别幼妹,全无情碍的一种关照。

雷川明明知道,面前的女子,与他的未来全无关系,但仍然倾全心对她好,不计成本与收益地给。他的给,纯粹而一往无前,如瀑布从悬崖上跌落,地雷的一触即爆,无人出入的森林遮天蔽地。

小篆只叫了一声:“雷川……”

雷川轻轻吁出一口气,“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不敢说那时,我一定会在这里,我也可能变的。只是,我比较土,我即使变,也比别人都慢。”

雷川站起,“我就不送你了,你……一路走好。”转身离去。

小篆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穿过凌乱馆子,原来这么疲惫与哀伤,像此刻初冬的天光,不昏不暗亦不光亮。

“喂……”小篆眼中含饱了泪,声音像撕裂了一般,“我可能,已经赶不上飞机了。”

“呀,”雷川三步两步回来,“真的吗?去改签吧。要不然,打个电话问一声,下班飞机几时开?”

小篆不是不愿,是不敢,那些她生命中的男子,有燃烧有幻灭,她也许只是倦了,想在花荫下小睡,也许这一刻,真的听见,心里有冰碎裂的声音。

半晌她只呜咽,“你到底,当时为什么,要送我那块布?”

而可不可以,去问一声花布上的女子:下一班幸福几时开?

文/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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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小妆

周末愉快![em]e178[/em][em]e178[/em][em]e160[/em][em]e163[/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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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好想说,哦,一些温暖的爱!

雪薇

晚安[em]e163[/em][em]e163[/em][em]e175[/em][em]e175[/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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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逸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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婕妤(禁言)

思涵每日赠言: 一个人不论地位多么卑微,自信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是人生能笑到最后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