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

县城驶往市区的一辆公交车上，珊珊和姑姑并排坐在车的后座。耳边姑姑不停的絮叨着自己婆婆的不是，珊珊听的心烦，扭头看向车窗外面。过了这个超市，转弯，县医院，县医院往前走就是珊珊念的中学了。车子从学校门口缓缓开过，正值暑期，学校大门紧闭，异常冷清。珊珊在心里对着校门挥了挥手，“再见了，我的学校，从此我不再是一个学生。”

县城外的道路两旁是一大片一大片麦田，已收割完的麦田里只剩下短短秸秆，烈日下麦田和秸秆无处遁逃，只能任凭阳光暴晒，并无奈的发出浅浅白光。车里没有一丝风，珊珊热的后脖子跟上汗珠直滚，她闭上眼睛，企图躲开这一车闷热。十七岁的珊珊今年中考落榜，心情虽然难免失落，但也算在意料之中。珊珊小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父母的骄傲，且料升入初中以后，学习日渐吃力起来，及至初三，数理化全线覆没，门门考试不及格。她也曾经无数次努力过，可对着数学几何那些复杂题目，珊珊实在是束手无策，严重的时候一做题就头痛脑胀，日子久了，也就渐渐失去信心，成绩一落千丈。

中考结束，珊珊愧对亲戚同学的目光，天天躲在家里不出门也有一阵子了。父母倒是没有责怪她，而是一遍一遍的劝珊珊去复读，来年再考。珊珊心里也是渴望继续上学，像大姨的女儿一样考上大学，出人头地，让村里人羡慕，然而她知道自己的能力，“鲤鱼跃龙门”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的，她是草鱼，只能入农门。她现在只想父母同意自己出去打工，挣钱回来养活自己，不再靠父母。然而父母都不同意珊珊出门，他们说她太小了，怕她受气受欺负，珊珊不以为然，外面打工的小孩多的是，别人能挣钱，她也能。昨天姑姑来了，跟母亲商量接珊珊去城里住一阵子，替她照看放暑假一个人在家的弟弟，母亲征询珊珊的意见，珊珊想反正过一阵要去城里打工，就跟着姑姑来到了城里姑姑家，并央求姑姑等弟弟开学给自己找一份工作。

姑姑两口子都是钢铁厂职工，住在厂里家属院，小小的两居室。珊珊的任务是照看十岁的表弟涛涛。农村女孩子家长到十几岁，洗衣做饭打扫房间样样都会，珊珊平时也帮姑姑做家务，不能白吃饭。早晨辅导弟弟写作业时，弟弟才写了不到十分钟，就“啪”的一声摔了笔，趴在桌上耍起了赖皮。珊珊只好学着大人的样教训弟弟，谁知道弟弟摇着小脑袋，大声嚷：“我学习不好怎么了？我也不想念书了，大不了像姐姐你一样，当个社会青年。”珊珊愣住了，“社会青年”，珊她心里一时无法把自己和这个称呼划上等号，看着镜子里白皙瘦弱的自己，一脸稚气未脱，她喃喃自语：“社会青年顶呱呱，自己挣钱自己花。”

在姑姑家呆的第四天，珊珊就开始想家了，她想念妈妈和姐姐，还有家里院子里种的向日葵。珊珊家虽然在农村，日子过的清苦，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像姑姑两口子，天天拌嘴。今天姑父嫌姑姑费电，明天姑姑又吵着姑父贴补了婆婆家，甚至菜买贵了也要斗气。珊珊在姑姑面前谈论过姑父的小气，哪知姑姑反而说：“你小丫头知道什么呀？城里男人都是这样会过日子，看你以后找个什么样的大方男人？你要是在村里找个婆家，小心天天让你下地去干活。”珊珊气恼的把姑姑推出小房间，她心里是要找个“仗剑走天涯”的义气男人的，才不像姑父那般小家子气。忽而想到自己中考落榜，心里对以后的命运隐隐担忧起来。

每天傍晚时分，珊珊都要带上弟弟去楼下的小操场乘凉，在屋子里关了一天的弟弟喜欢和一堆小屁孩围着操场中央疯跑，珊珊则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秋千上，看着弟弟玩。今天珊珊有点不大高兴，因为中午的时候，丢了裤子。珊珊的衣物本来就没有城里人鲜亮时髦，在院子里走动时衣着明显土气，她常常合计着早早打工挣钱，给自己妈妈姐姐买新衣服新裙子穿。就是这么件旧裤子晾在阳台上还掉下楼去丢了，珊珊心疼的找了好一阵。一阵凉风吹过，珊珊突然有种想飞的感觉，她索性直直的站在秋千上，双膝弯曲，腿使劲向前一蹬，秋千飞了起来。随着脚上腿上一次次用劲，秋千渐渐前后摇摆着飞起很高，珊珊觉得自己像自由的小鸟，变的轻盈了许多，她快乐的飘荡着，圆圆的脸上浮出微笑。

许是秋千年久，铁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珊珊又荡的老高，立刻引来了几个围观的小孩，珊珊有些不好意思，她慢慢的蹲下身子，任由秋千摇荡，不再使劲。突然，面前站出一个身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小姑娘，黑色小皮鞋，白色袜子，看着那双鞋，珊珊想起了农村小孩经常调侃城里小孩子的一句顺口溜“黑鞋白袜子，走路像个贼娃子。”“姐姐，让我玩一会秋千吧？”耳边传来一声脆脆的普通话，珊珊从遐想中回过神，一个“好”字刚滑到嘴边，正准备起身让地方，谁知左肩挨了一记重重的推搡，“起来，让我妹妹玩。”声音的主人也是一个小姑娘，短短的男孩头，个子看起来比珊珊高些。珊珊动气了，索性坐了回去：“不起，我先来的，我还没玩够。”“起来，又不是你家的”“不起，也不是你家的。”珊珊攥住秋千链子不松手，短头发急了，声音大起来：“这是我们家院子，你个小保姆，才来几天就想霸占秋天呀！”珊珊一下子跳起来，大声质问：“谁是小保姆？谁是小保姆？谁说我是小保姆？”“涛涛爸爸跟我奶奶说的，怎么了？你还不快去看孩子，小心没工资挣。”珊珊气急了，她猛的伸开双臂推向“短头发”，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短头发”尖叫着起来扑向珊珊，珊珊扭头撒开腿跑走了。 珊珊跑出大门，向街上走去，大街上很热闹，商店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耀眼，路上人来人往，珊珊紧咬嘴唇，喉咙哽咽着，嗓子好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她心里委屈极了。一阵咳嗽过后，她蹲了下来，积蓄很久的泪水哗哗的漫过脸颊，难道，这就是社会与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在街上哭够了，她转身回到小区，秋千架旁换成几个男孩子，那两个小姑娘不见了踪影，牵了弟弟的手，他们回到姑姑家，接连几天珊珊没有下楼去玩，也没有向姑姑提起自己打架的事情。

这天是周末，珊珊早上起来洗衣服，她刚坐到小板凳上，姑父就过来在她脚边放下一堆衣物，说了句“我的衣服也洗一下，我去加班。”珊珊点点头，算是应承。当搓洗到姑父那堆衣物时，她愣住了，几件短袖裤子里赫然还有一条深灰色的内裤，珊珊霎时脸涨得通红，她把衣物原封一卷，扔到旁边，眼泪不由自主又流了下来。自己是这家的保姆吗？做饭带孩子洗内裤？不是，不是，珊珊心里大叫着“我不是保姆，我不是保姆，”快速收拾起行李，她踩着“我不是保姆，我不是保姆”的节奏坐上了回家的车。

车子在回家的路上急驶，眼前景物飞一般变换，县城到了，学校过了，当看到自家的小院子时，已是中午时分，珊珊快步跑进家门，嘴里大叫着：“妈，妈，”妈妈围着蓝色的围裙从屋里出来，接过珊珊手里的小包，一连串的问“吃了没有？吃饭了没有？”珊珊撒娇的撅着嘴答到：“没有，快饿死了！”和在车上意料中的一样，妈妈和姐姐端出来一堆好吃的，姐姐还问珊珊“家里好还是城里好？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珊珊把鞋子一脱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等着爸爸回家，爸爸在替人开货车挣钱，很辛苦。

夏日的傍晚缓缓到来，一丝余晖洒落在院子里盛开的向日葵花上，花旁的小石桌上摆着简单的晚饭，大家都没有动筷子，而是听珊珊严肃认真的发言：“爸，妈，姐姐，我不去打工了，我要去念书。”姐姐担心的问：“珊，你能念进去吗？”“能”珊珊使劲的点头，爸爸笑了：“珊，你怎么进了一趟城开窍了，只要你好好念，爸爸供你。”“好，开饭。”珊珊端起了碗，明天，又可以做回那个在向日葵下读书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