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凡尘絮语

          上世纪初期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个时辰,双凤出生在距离浙西南县城不远的地名叫东山的一户余姓人家,对于求子心切的父母来说双凤的到来是个多余,因为家里已经有了大女儿凤,第二胎又是女儿显然让人失望之极,于是为了能快点转运得子,从小母亲就把双凤寄养给别人抚育。

       出生时就已经嫌弃,加上一直没在自己身边长大,母亲对双凤自然一点都不喜欢。跟着后来余家又有了儿子建德和小女儿三凤,家里孩子众多,放在别人家养的双 凤因此对余家来说就跟没这个人一样,谁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惦在心里。所幸余家家境殷实,双凤虽不招家人待见,但从小到大倒是衣食无忧日子无虑。

       转眼到了待嫁年纪,在她之前的余家大小姐凤三媒六娉嫁得门当户对,陪嫁更是家族产业中很能挣钱的碾米厂,保证了凤婚前婚后都一样锦衣玉食。轮到双凤,可能从不曾心疼压根没有也是嫁女儿的概念,母亲只是随便找了个根本不靠谱的媒公(据说就是一名声极坏的混混),也没有细打听他说的人家的人品家境就随便应允了婚事,至于陪嫁,金银细软是一样没有,更别提什么挣钱的产业,可怜身为余家二小姐的双凤,直到嫁人那天才真的了悟到自己原来是这么遭母亲讨厌----与本份肯干家底丰厚的余家大姑爷不同的是,余家二姑爷虽也出生于世代为商的富庶人家,可祖上勤劳能干的本事他一样没学会,吃喝嫖赌的恶习倒是样样精通,所以还没成婚就已把分得的家产败得所剩无几,自小丰衣足食没有过过苦日子的双凤就这样被打发给了那样一个好吃懒做的末落少爷,从此过起了家陡四壁吃了上顿担心下顿的生活......

       对她那个年代的女人来说,婚姻是真正的第二次投胎,如果说双凤的第一次投胎差强人意还有一丝命中注定的味道,尚能让她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那么第二次完全系人为的安排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让人无法承受,残存在双凤心里最后一根希望之弦终于在婚后的某天彻底崩裂: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双凤开始说些莫明其妙的话,常常是与人对话的前两句还好,到了第三句就开始答非所问不知所云,换句话说,双凤的精神开始有些错乱,时间长了村里人都开始用疯婆子来称呼她,包括与她比邻而居的她的亲妹妹和妹妹的孩子们,一起被歧视的还有双凤的三个孩子----是的,疯了的双凤还生了三个孩子,精神上的打击虽然影响了她的正常交往能力,却并没有影响她日常生活能力,相反她一直保有从小养成的良好的生活习惯和表里如一的品行,比如她的头发永远都梳得一丝不乱,她的衣服补丁总是针脚很细密而且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她从来不大声说话,更不会跟人吵架,她从来不拿别人的东西哪怕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她喜欢早起,早早地把房前屋后都收拾得清洁整齐,然后安静地坐在那里,门口有人经过她一定会很客气地跟人打招呼,不认识的人根本看不出她精神有问题,不说话的双凤看起来也和正常的女子相差无几,甚至比那些说她疯的女人还让人看着舒服,双凤骨子里还是大家小姐的样子,二十年优越环境的熏陶已经深入到她的骨髓,浸透在她后来贫瘠而屈辱的点滴生活里......

       然而双凤的精神毕竟还是受了打击的,特别是双凤的儿子长大后也随了父亲一样不务正业好吃懒做以后,双凤的精神更差了,所以年老后的双凤比小时候更遭人嫌弃,包括她自己的孩子。她到死都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因为她的大女儿嫌带她出去丢人而小女儿那时还没有能力独自带她去县里拍照----双凤生儿子的时候只有二十岁,生小女儿的时候却已经三十八岁了,所以在她小女儿有能力的时候,双凤已经风烛残年行动不太方便。而在双凤去逝二十多年后,她的小女儿带着她已经参加工作的外孙女回到娘家东山的那个小村庄,在 曾经就读的小学校门口,母女俩遇到一个正从田里回来的老农,老农认出了已经五十多岁的双凤的小女儿,并且叫出她的名字,老农走后,外孙女问母亲,他是谁好客气的样子,母亲说,他是我远房的表亲,小时候他常常边叫疯婆子边把我的书包丢到水里,他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一样不记得从前的还有双凤妹妹三凤的孩子,那个比双凤小女儿小一岁的雪金,跟她霸道势利的母亲一样,雪金也从来没把双凤当过自己二姨看,甚至余家的枇杷林,作为余家的子孙本该都能采摘的,双凤和她的孩子却从来无权享用,因为整个枇杷林都被三凤母女理所当然地据为已有,事实上在余家唯一的儿子建德参加革命意外去逝后,余家很多的田产都归了三凤所有;而三凤就住在双凤的隔壁,却从来没有进过她家门半步,也从不邀请双凤和她的孩子来她家;三凤家常常有来不及吃的东西坏掉倒掉的事发生,却从来没有端过哪怕一碗汤给自己的亲姐姐和亲外甥,三凤的孩子雪金甚至在大家笑自己二姨疯癫的时候也加入其中,人性的阴暗和恶劣在双凤的亲人身上得到最彻底的展现。此去经年,当双凤的小女儿跟雪金再次碰面的时候,当雪金用羡慕的口气对表姐说还是你好的那个时候,双凤和三凤都已不在人世,余家早已没有姓余的人,双凤一辈子郁结于心的凄婉,余家一大家子的恩怨,在历史的车轮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作一地尘土随风飞扬  ......  

       双凤一生都没有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一直是双凤小女儿心里的感伤;而双凤身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则是双凤小外孙女的遗憾:对她来说,双凤就像是一个历史人物一样那么遥不可及,除了故乡残存的那几栋断垣残壁便毫无所依,隔着长长的时空,她仿佛听到了双凤于时光隧道的深处传来的宿怨与哀伤,可是她触摸不到双凤的悲痛和不甘,她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来减轻这样的悲伤与愤懑,她只能在母亲的回忆里感受双凤生前的点点滴滴,她只能用浅显的文字来寄托对她的毫无意义的怀念与心疼,她一厢情愿地希望泉下有知的双凤能够因此而慰藉和安息......

       这个阳光灿烂的十月,当电视上在播重阳节慰问百岁老人的新闻时,正在看电视的双凤的小女儿对双凤的小外孙女说,如果你外婆还活着,今年也有一百多了----是的,她是外婆,外婆就是双凤,双凤,就是我的外婆。    

文章评论

随风旅行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午后的秋天

再次翻看这篇日志,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我的人生字典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公,而外婆的一生正恰恰充满了不公。此去经年,所有的恩怨都已消散风中,只有对外婆的疼惜和思念深深刺入骨髓,是的,我没有见过她,她只是一个记号,可是这个微凉的夜我的泪却只为她潸然而下,因为心疼,因为无能为力,因为她是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