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一把小花伞

春天里，父亲要翻修房子。

老房子，住了几十年。屋檐低矮，门窗破旧。屋里的白灰墙被过往的车辆震出横七竖八的裂纹，藤蔓一般沿着墙壁倔强地向上生长。最恼人的是逢雨天，院子里就积水。农具，自行车，院里的柴禾都泡在水里。母亲嘟囔了很多年。父亲终于下了决心，修房子。

修房子是大事。要跟爷爷商量，跟四叔五叔商量。五叔的老房子居东，四叔的一长溜房子再居东。爷爷住在四叔家。爷爷说，你那破旧的老房子是该翻修了。修吧，老二，但不要比老四的房子高哈。四叔五叔也说，二哥，你翻修房子我们支持。但老百姓有句话，西头高是把杀人刀，你可得记住。哥仨个和爷爷坐在门前的老梨树下，看似心平气和地商量父亲翻修房子的事。但父亲觉得这不像商量。

起风了，树叶哗啦哗啦响，父亲的心思被撩拨起来，有些乱糟糟的。父亲在想，回家怎么跟母亲传达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们的意思。

果然，母亲不同意就着原来的高度盖房子。母亲说，咱们守在道边几十年了。街道隔三差五铺柏油，增高了一层又一层。下雨天，水流全灌进咱们家低矮的院子里。地势再不拔高，那情形还不是跟原来一样。

母亲说的在理。在这件事上，父亲做了主张，吩咐盖房的工匠拔高我们家的地基。

老房子一夕之间被推倒了。烟尘滚过，旧址上响起锤子凿子叮叮当当的交响，像弹奏一首快乐的乐曲，更像完成一场等待已久的浩大盛事。幻想着一个月之后一栋漂亮的新房子拔地而起，我们一家人站在高高的院落里，看水流顺着低矮的渠道叮咚流去，院子干爽整洁。每个人心里都惬意欢畅。那样的蓝图，真美。

地基拔了一半，四叔五叔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父亲的眼光就有些异样。父亲还是习惯去梨树下小坐。跟爷爷，跟兄弟说说话，聊聊天。但四叔五叔却不常去了，爷爷倒是坐在那里，每每责问父亲，老二，盖房子时我跟你是怎么说的？你想让我这把老骨头早点闭上眼吗？

冰冷的话刺疼着父亲的心。看着爷爷苍老如枯藤的面孔，父亲心如刀绞。他想他的父亲是老糊涂了，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儿子的院子里一到雨季就灌满了雨水，那样的日子还要让儿子继续过下去吗？

父亲的心里有些悲哀。他叮嘱工匠，地基稍稍拔高一点能排除水污就行，其它地方不要做手脚。

就在那个春天，四叔说要翻新房子，五叔也说要翻新房子。他们赶脚一般把老房子很快推倒，很快重建。就在那个春天，每个院落里都响起锤子凿子叮叮当当的交响，此起彼伏。不知道哪一家是哪一家的。但那乐曲总觉得少了和谐的音调，越听心思越芜杂。

大人的情绪也波及到了孩子。我跟一起长大的堂哥堂妹也在那个春天忽然疏远了。我们的脸上整天挂着浓霜，见了面谁都懒得说话。但冰冷的眼神明显在告诉对方，都是你家的错。

梨树纷纷扬扬地开满了雪白的花朵。可是看上去，每一朵花都倨傲地透着冷意，在大人孩子的心间蔓延，扩散。

三栋翻新的房子雨后春笋般的拔高。原先，是一栋挨着一栋，院墙低矮，如同兄弟三人紧贴的心；现在，也是一栋紧挨着一栋，但院墙都垒得高高的，凌厉不可侵犯。明明牵起的手，隔了一道院墙，就松松垮垮地散开了。

在缠缠绵绵的雨季来临之前，三栋房子先后盖完了。我们家的地势比街道高了一点点，母亲心里是满意的。四叔家跟五叔家的房子高大气派，象征着主人的威严。四叔跟五叔的脸上也沾染着春风，散着暖意。

门前的梨树下，又有了昔日的欢声笑语。父亲和四叔五叔围坐在爷爷身边，看一会儿各家的新房子，讲一些闲话，各自心满意足。

我和堂哥堂妹再见面时就有些窘迫，每张忸怩的脸上都存着疑问，大人怎么就和好了呢？

母亲说，小孩子不懂。你没看到你五叔家的房子比咱家的高出一截，你四叔家的房子还要再高出一截吗？都遂了心愿，怎么会不高兴？

哦，房子越高心情越好？大人的事我还是不懂。但跟堂哥堂妹冷漠了一个春天，我实在憋不住了。再见面时我的笑容已经先从嘴角溜了出来，“堂哥，你去哪儿？”“堂妹，咱们一起去坝里洗衣服吧？”

我和堂哥堂妹又和好如初。那时门前的梨树已经结出了拳眼大小青绿的小果子,好似亲人之间因了翻修的房子在心底里结出的小疙瘩，看起来总不是那么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