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

个人日记


这是个有些寒冷的腊月的早晨。太阳像被冻住了,迟迟不肯跳上东边这排贫民窟的墙头。

是的,我叫东边这排房子是贫民窟。看样子它们已年近老朽,生锈的铁门,斑驳的窗户,枯萎的喇叭花藤蔓无力地耷拉在墙头,任肆虐的北风吹来吹去,无人打理。更可笑的是,我连这样一间破烂的贫民窟都没有。从我流浪到这个城市,就猥居在公厕边一个狭小的空棚子里。棚顶搭着几块瓦片,晚上星光和月光一齐漏进来,北风也会从石头和瓦片的缝隙灌进来,但还好,比起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日子,我感觉自己总算有个家了。

提起家,真是一个渺茫的字眼。漂泊了这些年,我已经有些糊涂,我有家吗?好像小时候在草原上躺过。是夜晚,我把整个身体都放在柔软的草棵子上,百虫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我看到密密麻麻的星星就挂在头顶,似乎我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颗。妈妈喊我回家。妈妈的声音混合在百虫的鸣声里,那么温柔,那么好听。我故意不回应,妈妈的喊声就变得急促,紧张。因为那时候草原上青草肥美,羊群遍地,狼也经常出没。妈妈是担心我被狼吃了。从父亲去世后,我就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说我是她生命的全部。后来妈妈得了重病,撇下了我,走了。那一年我刚刚十四岁。

从此,我就开始流浪。我渐渐远离故乡,青草的记忆在我脑海中越来越模糊。为了活着,我要赚钱,喂饱自己。喂饱了自己后,我还想有个家,有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疼我,爱我。可是自从十年前我从工地未完工的高楼上摔下来,一条腿残废了后,这个有家的梦就从此破灭了。工头把我送进医院,付了半个月的住院费就人间蒸发掉了。医生说,我的腿再治疗一个月完全可以痊愈,可是因为我没有钱,他们无能为力。

医生摊开的手掌很像春天破土的小苗,让人想到生机与希望。但很快他就把手掌放下,转身离开。我不得不卷铺盖走人,拖着残腿走进我生命中一个又一个万物凋零的严冬。

已没有哪一家单位肯要我。我每天能做的事就是想尽办法填饱肚子,至于晚上睡哪里,那是晚上的事了。马路牙子,胡同口,城市高楼的墙根下,我都睡过。地面的凉气透过薄薄的衣裤很快传递到我身体各处,每天晚上我都会冻醒好几次。我尽力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条狗那样取暖。有几次,街边的野狗嗅了嗅我身上乱七八糟的气味,真把我当成它的同类。也蜷缩成一团偎依在我身边呼呼大睡。我很感动,原来我还是被在乎的,哪怕在乎我的只是一条狗。

我流浪到这个城市已不知今夕何夕了。甚至我忘记了我的年龄。三十?四十?还是五十?我的头发没有邋遢到披散至肩膀,我总有办法将他剪短,像刚露出地面的野草。这使我看起来像个男人,有些落魄的男人。只是我的衣服,我大概穿了多少年,我真忘了。身上的棉裤起初是蓝色的,好看的藏蓝。现在看起来更像黑色,黑色的沃土上画上深浅不一的地图。我有一个包裹,必须随身携带。里面放着一本书,字迹早已面目全非,我只是用它来夹那张相片用。是我跟妈妈的相片。妈妈抱着我,坐在草地上。妈妈笑起来美得就像草原上随处盛开的一朵花。再有就是我当年住院的诊断书,也夹在书里。那个向我摊开手掌的医生好心地告诉我,保存着它,兴许将来有用。我信以为真,每去一个地方,打听到政府在哪儿办公,我就去了。可每次我都被拦在大门外,保安很负责也很热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里要不到饭。我说,我不是要饭。他不容我解释,说我从上到下都贴着要饭的标签。袋子里还装着一套夏天的衣裤,我也弄不清楚当初是什么颜色了。这些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当然,我手里还有一根木棍。或者是榆木,或者是槐木,我说不上来,草原上没有这些,我就不认得。我行走必须靠它,它是我的另一条腿。我的左腿抬一步,借住木棍的力量帮助我的右腿向前挪移一小步。我走得很慢,可能一天也走不上一千米。但我坚持锻炼,一来我是为了找东西吃;二来我是觉得只要我坚持走,就不会轻易倒下。

来到这个城市后,我叫不上它的名字,但我为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感到欣慰。早晨的空气冷得刮着我的面颊,但我得起来活动活动腿脚。我的面前有一个垃圾堆,有不少刚倒来的垃圾。我挪着小步寻觅着。前天我就在这里捡到了一袋子烂苹果,好多还能吃,我饱餐了一天。垃圾堆旁有一条小路直通向贫民窟,穿过贫民窟的巷道就是菜市场,好多居民从这条小路空手过去,满载而归。

这个早晨,从这里路过的人明显多起来。刚刚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去。小男孩看到我,注视了好久,对她妈妈说,“你看,那个伯伯真可怜,他会不会冻死啊?”我听到妈妈训斥小男孩,“别管那么多,小心被坏人骗到。”然后拽着小男孩的手逃也似的离开。

听到“坏人”这个词,我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忍不住问自己,我是坏人吗?我真是坏人吗?或许是吧。好人怎么会落魄到我这个地步呢?

又有一对小情侣模样的年轻人从我身边有说有笑地经过。女孩子用鄙夷的眼神瞅了我一眼,掩住了嘴角。这个动作我已经见惯不惊,但还是忍不住像狗那样嗅了嗅自己的身体。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味道。漂泊了这些年,我的味觉不是被冻住了,就是彻底失灵了吧。我早已闻不出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品尝不出生活中的任何一种味道。

一个女人,模样挺端正的中年女人脚步极快地闯进我的视线。从她行走匆匆的步履中,我断定她一定是个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且心地善良。果然,她看到我后,脚步有些迟疑。她的手伸向衣兜,她要干什么?给我钱吗?她的身影已经隐没进小巷,忽然又折身返回。她来到我面前,手里捏着10元钱。“哝,给你,去买点吃的。”她一脸温善,话语又轻又柔。我拒绝了,我说不要,便不再理她,继续挪着我的残腿在垃圾堆里寻找。她愣愣地看着我冰冷的背影,有些无奈地走开。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其实当她把钱递给我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心里有一汪水正在滚沸。可忽然又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也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我故意装出冷漠的表情,就觉得那样的我挺像个男人。那个女人提着蔬菜再一次从我旁边经过时,没有再理我,连看都没看一眼,这让我心情很舒畅。但不久,我就发现在垃圾堆的矮墙上多了几个烧饼,装在白净的塑料袋里冒着热气。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饥肠辘辘的我拿起烧饼咬了一口之后,心里那汪滚沸的水又多了一丝甜甜的味道。我以为我早就失去味觉了,原来我的味觉一直都在,只是很多时候它不想苏醒而已。

太阳总算窜上了墙头,一寸一寸向屋脊上挪移。明亮的光线照耀着破烂不堪的贫民窟,喇叭花枯萎的藤蔓披上了一层金黄,继续在风中慢慢地舞动着。垃圾堆的不远处是城市的高楼,从一大早开始,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就从那里传过来。大概要过年了吧。我还听到几声有气无力的鸡叫,都是等着挨宰的。要不了多久,从那一扇扇挂着五颜六色窗帘的窗口里,就会飘出饭菜的香味。那香味会将我的胃口毫不留情地吊起来。

我忽然有些伤感。我有些想妈妈,想我的草原,我的家。可是我的家在哪里呢?

一个大妈从贫民窟一扇破旧的门里走出来,来到我面前。她塞给我几个豆包。她说,刚蒸出来的,热乎着,快吃吧。我接过豆包,就管不住我的眼睛了。怎么这好端端的城市忽然间就雾气迷蒙了呢?或许是被这豆包的热气熏的吧。昨天就是这个大妈送给我一碗白米饭,还有几块肉,今天她又给我送来豆包。她住在贫民窟,她的房子看上去不久就要倒塌了。

我听到大妈说,孩子,回家吧,回自己家,别再流浪。她叫我孩子?真的叫我孩子?我努力清醒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没错,她仍旧在说,孩子,老家再不好,也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大家都会给你口饭吃。别再继续漂着了,等到走不动那一天就来不及了。

我的眼睛饱胀的要开闸。但我还是极力地忍着,等大妈离开后,我拿起自己的包裹,拄着木棍,寸步挪移着,向有阳光的地方走下去。跟着阳光走,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会抵达我心中的草原吧。

文章评论

风的颜色

看了眼睛酸涩。细节真实 引而不发的感情最动人心魄[em]e179[/em]

游子吟

情感细腻,一个流浪汉的内心情感以及对俗世的认知,写的真好,[em]e160[/em][em]e179[/em]

豆豆

有希望的地方就有家吧[em]e163[/em]

淡雅风情

伞,大过年的写点儿啥不好?非要写这个?我是既感动又心酸,感动那些个善良的人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浪汉献出温暖,心酸流浪汉的身世与遭遇,不过,小说结尾总算给人以希望!

紫依云梦

欣赏美文,写的真好。可怜的流浪汉,社会保障能健全些就好了。

苹儿果

可怜的流浪汉,失去母爱,又无人照顾,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家在哪里?令人深思。

荷上露

对,跟着阳光走',一定会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希望天下无流浪。

王老大

欣赏着你感人的文章,祝你除夕吉祥,明天团圆幸福过大年![em]e181[/em]

平凡

写的真好,看了心酸,美好的希望对流浪汉来说很缥缈,因为社会上大多数人是鄙夷他们的。愿你手中的笔能给他们带来力量与好运。

醉清风

勾起太多回忆,让人潸然泪下

一缕阳光

一篇心酸的文字,读的人心潮澎湃。细细读了两遍,城市的旮旯拐角流淌着凄凉的风,但也有一丝温存。每一个生命,都有对生活美好的渴望,只是,家庭的不幸,不该承受的年龄过早地背负生活的重担,各种遭遇成就这样无奈的人生,是谁都不愿意的,可生活就是这么残酷,他不会同情弱者,只有打起精神,向着阳光前行。整片文字,无论是人物刻画,心里,环境描写,温婉细腻,客观到位。寓意深刻,读来耐人寻味。伞的文字更上一层楼了[em]e163[/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