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一把小花伞

在老学校上班的时候，我的实验室就是办公室。一张简陋的办公桌紧挨着学生的实验桌，我备课，上网都在这张桌上完成。来到新学校后，五层大楼那么多宽敞的教室，实在用也用不完。我顺理成章地分到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这便是我的第一个私人空间。

这间屋子是一间窄窄的洗衣房。地面堆积着高中老师用过的杂乱的生活用品，墙角和棚顶蛛网遍布。经过一天不辞辛苦地清扫，它终于变得清清爽爽，有了清新的气息。我的用品也陆续搬了进来。从夏天到入冬以前，我都是在这间窄屋子里度过。

每天清晨，跟同事们一起走到大厅，人家径直上楼，我则在一楼转身向西走。大厅向西是一条长长的七八十米长的走廊，我的屋子就在走廊的尽头。因为走廊北面建有教室，所以无论晴天还是阴天，光线都很难照射进来，整条走廊幽深晦暗。每次我一个人踏踏地穿越而过的时候，都忍不住一遍遍自嘲，又是被流放的一天，却不知这一次是西伯利亚还是南非呢？

好在这一条幽黑的走廊在科学实验室门外戛然而止。一丝光亮透过实验室窗户投射出来，像一种无声的召唤，驱使着我迅疾地打开教室的门，奔赴着光亮而去。实验室与我的办公室是独立的，但进我的办公室又必须穿过实验室，然后眼光瞥向东墙边，便会看到那里有一扇永远无法关闭牢靠的门扉，推门而入，就是我的领地了。

这么隐蔽的领地，一些老师很不容易找到。他们常常站在实验室空旷的屋子里，茫然得喊，小曲，你在哪儿？我愉快的回声就从那扇门扉里传递出去，在这里。你向东走，有一扇门，打开。见面的那一刹，必然是一顿开怀大笑。这么幽深的地方，真难找啊。老师团团环顾我的屋子，由衷地感叹。

这样的情形不常有。老师们只有使用教具的时候，才找到我。因为我兼管着学校的科学和数学仪器库。大部分时间，这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从早晨来到之后，除了去楼后的厕所，除了去食堂，除了上操，或者偶尔的开会，我就把自己幽禁在这里，我看不到别人，别人也不来找我。我慢慢体味遗忘的滋味，慢慢学会自己和自己独处。

备课累了，我就看仪器柜。那里有从老学校搬来的地球仪，和一些完好的数学教具。它们静静地躺在残缺不全的老式坐柜里，也与我对望着，诉说着陈芝麻烂谷子的那些时光。后来，我又去打量墙角的那一块丑陋的水渍，猜测着当初是什么人以什么方式喷溅上去的。屋子虽然窄小，但阳光不吝啬。它总能透过窗栏慷慨地投射进来。上午我看西墙，那里有窗栏的印花，像一只只蝴蝶在上面快乐地飞舞；正午以后，我的注意力就转移到西墙，同样有窗栏的印花，又长又清晰，是免费的图画，一帧一帧清晰地印上去。

站在窗前久了，我居然不止一次看到一些花喜鹊落在操场上啄食。那时操场还有些杂草，周边是挺拔的柳树。十几只喜鹊从柳树的枝桠飞下来，落在草丛中啄食。它们漫不经心，悠然自得的模样一次次感染着我。站在窗栏前，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粗重的喘息惊飞了这群可爱的生灵。

我还在窗外寻觅到了一丛月季，开雪白的花朵。从饱满的骨朵到展开的花瓣，一天一个模样的变化着，风姿绰约着，似乎是故意调换着姿态陪伴着属于我一个人的那段寂寞的光阴。

我不明白窗台上哪来的那么多的小甲虫，翅膀红褐色居多，十分显眼。几乎从住进这个屋子的那天起，这些小甲虫就成了不请自来的客人。它们在理石的窗台上爬，在银白的铁栅栏上爬，在地面上爬，在桌子上爬，在我打开的书页间不停地爬啊爬。它们无所畏惧，肆无忌惮地爬过阳光走过的每一个角落。看着它们爬行，我的眼光也跟着爬行，爬行到每一处有阳光的角落，去捡拾花香，去捕捉鸟影，去看柳树在渐冷的秋风里依旧婀娜地舞蹈。

日子单调寂寞地重复下去，却也有滋有味地延伸下去。

有一天，有人搬来一盆硕大的竹子，说是放在科学实验室度过寒冬。我才知道冬天要来了。没有生养过这种南方的植物，疏于给竹子浇水。一个星期天之后再来看，竹叶落了满地，竹子恹恹地，看上去要死了。屋里的空气也越来越冷，冷得拿不出手的时候，我不得不逃跑了。

我顾不上竹子的死活，大踏步地穿过幽暗的走廊，到三楼四楼间逡巡着空屋子，寻找一间适合我暂时栖身的地方。

于是，便有了我的第二个办公室。

这一次私人空间足够宽敞，足够气派，三间教室那么大，居三楼正东。每天都会斟满一室阳光。走廊北侧没有教室，站在窗前就可以望到雄伟磅礴的蓉花山；而站在屋子里的南窗前，巍峨的鸡冠山一览无余。

同样一番紧锣密鼓地清扫，掸尽灰尘，让凌乱的桌椅归位，让蒙尘的地面袒露光泽。然后我就住下了。在这个有暖气的大屋子里，一个人享受着一百几十平的大空间，居然很快忘记了那段被流放的凄清岁月。

住进来不久，我就发现站在走廊的东窗前看日出是最美的。早晨六点半多一点，我就守候在窗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东边的天际。有时候太阳躲在云层里迟迟不肯出来，但云朵全都被浸染上灿烂的橘色，深深浅浅，变幻多姿。我端着相机的手因为长久地探出窗外，被冻僵了，手指已经不太灵活，却还是不舍得关闭相机。总害怕在我转头之际，把日出时最美的一瞬错过。

办公室有三面向阳的大窗口，闲暇之时，站在任何一面窗前，都可以捕捉到让人心动的风景。门口的老柳，远处的村落，停留在山巅上的几片云彩，都以它们富于变化的姿态吸引着我的注目，让我的臆想和揣测变得生动而有趣味。累了时，我也会沿着教室踱步，便看到了高中孩子留在斑驳墙壁上的一串串飞扬不羁的字迹。读着读着，仿佛又走回了自己的青春岁月，不觉心底潮湿，为那一段永不可再来的时光慨叹唏嘘一回。

在这个大屋子里，我从冬天住到了春天。依旧少有人来，空间寂静也安闲。每天享受着暖阳的抚摸，忽然间有了生养一些花草的冲动。于是，几天时间里，我从山上挖来了新鲜的花土，从镇里买来了漂亮的花盆，让十几盆充满勃勃生机的花花草草在我的窗台安营扎寨。看着一溜大大小小的花盆排列在窗台上，内心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或许夏天来临的时候，我还要回到一楼，继续穿过那段幽深清冷的走廊，去到寂静无人处。想到这些，内心已没有多少落寞，待过的这两个办公室，我都能找到与生命谈天的方式。与白月季，与花喜鹊，与一拨又一拨小甲虫成为亲密的伙伴与朋友。与远山，近树，与烟囱上袅袅吹散的青烟深情对视。我们友好相处，我赠与它们礼遇，它们回报我丰富的颜色，这真是个双赢又令人喜悦的过程。

生命不就是在互相垂青与给予中变得丰满，温情而坚不可摧的吗？如此，我坦然地迎接在这片天地里的每一个变数。该照顾花草就照顾花草，该回归原处就回归原处。一切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