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一把小花伞

妈妈家院前有一株杏树，春天里开了粉红色的杏花，映衬着灰墙土瓦，煞是好看。其实说起来这杏树不归妈妈家所有，是住隔壁的本家堂兄种的。堂兄修葺了院落后，说是门前光秃秃的也不好看，就种杏树吧。不为吃杏子，只看那一季的杏花，热热闹闹地开着，纷纷扬扬地落着，再结一树的小青杏子，将一整个春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让人的心情好过艳阳天。

农村人爱种树，种花。房前屋后有空闲的边角地一律插上一根柳枝，栽上几棵花苗，任其见风地长。不及夏天，院前院后就花团锦簇，招来蜂蝶，吸引人的眼球。而几年之后，当初那根细嫩的柳枝投桃报李，筛下一席浓荫，自家人看着欢喜，过路人享受着清凉。

妈妈家院前除了那株开得热热闹闹的杏树，还横着一条大坝。坝北是妈妈家，坝南住着张姓一家。张家老大家的房子与坝隔着十多米。这十多米见方的地方除了菜园子，便是一圈高大的槐树。槐树大多是野生的，每年五月份便缀了满枝桠的白花，像下了一片浓白的雪，香飘数里。张家人也不修剪，只随其任性地自由生长。花落尽了，生出一树浓密的枝叶，陪衬着菜园，四间灰瓦房，还有叮咚作响的坝里的水。

这时候，张家媳妇就会把自己的瘫痪男人推出来，往他腿上搭一条毛巾，遮着风，让男人舒舒服服地坐在轮椅上看坝上的风景。张家一年三个季节都开着后门，张家媳妇就从这后门里先把笨重的轮椅搬出来，再把比轮椅还笨重的男人背出来，稳稳地放在轮椅上。男人是先天玻璃花眼，大脑袋，面相不济。身边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把头发绾成一个簪，纹丝不乱，眉眼看人时总是笑笑的，极尽温柔。男人像一片没什么变化的树叶，衬托着女人这朵娇媚的花。女人呢，在他身边一开就是五十几年，任劳任怨的，感情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

妈妈说，她们那个年代不兴自由恋爱。有媒人介绍，说张家老大有固定工作，每个月拿着国家工资，不愁吃穿，张家媳妇就嫁过来了。掀盖头的时候，才看清男人是玻璃花眼，长着南瓜似的大脑袋，在吹吹打打的唢呐声里，女人耳边响起临嫁前母亲告诫她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心凉了一阵，又清楚还能跑回去不成？一颗心硬生生落到了这个大脑袋男人的身边。

日子就这么不惊不扰地过下去了。生了三个孩子，都结了婚单过。大儿子又离了，她就跟大儿子，小孙子一起过。做了饭四口人一起吃。男人得脑血栓有些年头了，坐了轮椅，她就寸步不离地守着男人。杏花开时，槐花开时，她都会把穿戴整齐的男人放到轮椅上，推着他到坝上看风景。男人总是不言不语的，像一根行将枯萎的树桩。她呢，跟路过的村里人打招呼，话语里透着热情。

男人坐上轮椅后，她原本不大的世界就变得更狭窄了。春天里，村里的女人结伴去山上摘野菜，夏天里去捡蘑菇。她总是艳羡得看着女人们从坝前有说有笑地走过。她去不得，男人离不开她。逢集口，她也想去集市上买点什么。却总是去了急急地回来，她怕男人受了凉，着了热，怕男人饿了没人把饭递到他面前。

她把日子过得很简单。推开后门，轮椅车轮碾压着地面吱呀吱呀响着，她陪着男人出来看风景，看完了杏花，看槐花，又看后院菜地里夏天疯了一般开了的黄瓜花，豆角花。再不就听水声。坝里的水声不是一个调子。早上流的欢快，声音清脆；中午流得缓慢，懒洋洋地不着急赶路的样子；到了傍晚，这水声里又夹杂了洗澡女人们打情骂俏的声音，坝里的水声就变得丰富多腔。关上后门，她悉心照顾男人的起居，给男人做饭，帮男人洗澡，拿了药丸哄孩子一般看着男人吃下去。

男人的身体却一天天糟糕下去，后来连轮椅也坐不得，终是没能熬过74岁的那个冬天。男人走了，女人依旧每天推开后门在坝上坐一会儿。看看杏花，看看槐花，看看菜园子里一茬一茬冒出来的青菜花。女人还是爱笑，跟路过的村里人热络得打招呼。别人邀她赶集，她爽快地跟着去。握着一把青菜就急急地赶回来。走到坝上，却又愣怔住，看着槐树下凌乱的一地落花，再也不见男人的影子，怅然地抬不起步子。

妈妈说，张家媳妇从男人走后老得很快。我不常回家，这次清明节回去上坟，看到张家院墙外放着一张轮椅，仔细一瞧，上面坐着的是张家媳妇。苍老的她坐在男人坐过的那张轮椅上，面容呆滞，一头乱发被风吹来摆去。大儿子守在旁边，一脸无奈的表情。我不敢看她的模样，宁愿记忆里还是那个绾着簪，一头乌黑秀发的干干净净的小媳妇。姐姐说，她熬不过多少日子，刚从小城医院拉回来，小脑萎缩，医院已经不收留了。

喉头里有什么东西哽咽着，眼前却像放映着电影画片，一幕一幕。从青葱的姑娘，到成为玻璃花男人的妻子，为他抚儿养女，到男人瘫痪，尽心照顾他的饮食，然后被流水一样的日子打磨成风烛残年的老女人。。。。。。男人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男人的日子就是她的日子，她一直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从嫁过来那天开始。如今，属于她的时光已屈指可数，在清明的冷风里，还能看到再一季的槐花开吗？

经过坝上时，看到坝里有一股细细的水流缓缓地流动着，绕过青石板，绕过一些泡沫枯草的阻拦，义无反顾地向下游流去。坝上的杏花正密密箍箍地含着苞，说不定哪个清晨就会风风火火地开满枝桠。

然后，又一季的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