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一把小花伞

在小镇下车，向小学校园走去，要经过一条幽静的小路。“凤姐发廊”就坐落在街道与小路的拐角处。

二层小楼。牌匾不大，白底黑字却很醒目。发廊设在一楼。二楼是凤姐一家住处。楼外甬道一律用红灰色空心砖铺就。一个简易的修车铺就搭建在此处。修车的男人脸膛黝黑，身体干瘦，皮肤与暗色调的衣服自成一色。这男人便是凤姐的男人。

起初，看到这男人，我是不能与凤姐联系在一起的。那还是十几年前，我教她们的女儿。开家长会，有时候是父亲来，有时候是母亲来。父亲言语简单。站在我面前，一双总也洗不干净的手不停交互摩挲着，不知何处安放的样子。听了我对孩子的评价后，留下一张客气的笑脸，便匆匆走开。母亲对孩子的询问则详细很多，更关心孩子的学习。如何指导孩子的学习，怎样提高孩子的学习成绩，问得事无巨细。母亲操一口外地口音，普通话调调很浓，但又夹杂着混淆不清的平翘舌音，但并不影响那颗爱女之心的盛切表达。

女人长得白净，身材丰满，眼睛很有神。女人走后，我的眼前便会齐齐涌出这一对父母的影子。修车匠，发廊妹，风韵女，黑脸汉，怎么看都是不般配的呀？可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还共同孕育了一个个子高挑，模样俊秀的女儿？

我很想问问我教的这个孩子，问问她父母的从前。但又觉得不合适，人家的家私我是无权询问的。只能将这疑问按捺到心底。

有时，我会去凤姐发廊做头发。不是故意去讨便宜，只是那时小镇上发廊也没几家。大家说，凤姐剪出的发型比较新潮，我就去了。发廊并不宽绰，窄长的一小间。墙壁镶一面镜子，地面放两个烫头设备，几把椅子，剪刀和梳子都插在凤姐随身佩戴的腰际袋里。小屋再往北隔着一道花布帘子。凤姐说，里间用来做饭，还放了两张床。夫妻俩睡下铺，女儿睡上铺。

这么简陋。这就是操着京腔的凤姐的家。那时我也只住着二十五平米的小房子。但相比凤姐的蜗居，我觉得自己要幸福多了。

凤姐给我理发，细微处几缕头发夹在手指间要剪上半天，然后对着镜子细细端详我的左右发髻是否一致。时不时会问我，喜不喜欢，满不满意。空挡，她掀开帘子，去了里间，说是把电饭锅插上。等我换了一头清清爽爽的发型出门，听到她在身后唤修车的男人，洗洗手，进来吃饭。

忍不住回头，看到一个体态饱满的女子站在门边，为男人掀开帘子。男人满手油污走进屋里，女人笑意盈盈，满脸幸福的模样。那二层楼的二层还没有门窗，灰头土脸的矗立在街边。想起凤姐的话，我们暂时还没有钱。边挣钱边接着盖吧。弄到这个临街的地盘已经花光了我们的积蓄，过日子慢慢来，急也没用。凤姐不紧不慢告诉我这些，生活俨然向着花好月明的景况走下去。

凤姐的女儿很快毕业了。我偶尔会再去凤姐发廊，每次去都会看到新变化。屋里的墙面涂上了白灰，二楼换上了崭新的门窗。门前的甬路铺上了地砖。男人埋首在一个车圈前，用心修补。一群中学生陆续在车摊前停下来，拿起放置在一侧的气管子，向自己瘪掉了的车胎里狂压一气。男人也不言语，只顾安心修胎。学生们叽叽喳喳地离开后，男人不声不响地收拾凌乱的家什。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十几年过去了，我的家搬到了城里，也不再去光顾凤姐发廊。去年秋天，学校搬到了原高中校舍，居然与凤姐发廊比邻。好似模样并没有怎么改变。二层小楼在阳光下安然矗立，凤姐在一楼理发，男人在楼外不声不响地修理自行车。空闲时，他会找人下一盘棋。依旧满手油污，也不擦试，落在棋子上，丝毫不影响下棋的闲情。

一日，因为要洗头，便就近去了凤姐发廊。掀开帘子，凤姐笑盈盈地迎向我。她一点都没显老，还是那么丰满的体态，一张略施脂粉的脸更显白净。小屋的格局有些变化。原来记得是南北纵向的摆设，现在一律变成东西横向的了。理发设施倒还跟以前差不多，一面镜子，几把黑色软皮座椅。因为是熟悉的面孔，一边给我洗头，一边谈到了她的女儿。当年那个个子高挑的小女孩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住在大连，有自己的楼房。讲到自己的女儿，喜悦之色情不自禁从她脸上流露出来。看到她的发廊除了我，再没别人，不免冷清。便问及她的生意。还行，每天都有人来理发。高中搬走了，理发的学生少了，但老主顾还有很多。果然，没等我洗完头发，就陆续进来两个客人，好似她都认识，跟她亲切地打招呼，等着她理发。因为快到中午了，便问她饭是否做好了。她说，男人在楼上做呢，两个人谁有空闲谁做。一脸满足。

走出发廊，再望一眼这座夫妻俩白手起家的小楼，竟觉得阳光似乎偏爱这里一般。楼前楼后，每一扇窗户，每一块瓦片，甚至于比楼房还高的那几棵正开花的槐树，都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光影中，那么温暖，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