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一把小花伞

这么些年，走在上下班路上，看过风景无数。为着一处奇异的风景，跟车内同伴一起大呼的情形也时常有过。但只有一处风景我从来不与别人分享。那一直是属于我个人的，从不对人津津乐道的世上最美的地方。

每天清晨，当汽车缓缓驶进小镇，过了一座古朴的石桥，那处风景就近了。坐在车中的我，静待这个时刻好久。我的眼光很锐利，马上就会捕捉到道路右侧一栋年代悠久的大房子，搜寻从院里进出的每一个身影。有时候会看到一个苍老的身影蹲在院里收拾着什么。尽管她看不到我，尽管我也没想下车，可是在我心里已经完成了与她的见面仪式。在这个世上，我们又彼此拥有了一天。这便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然后汽车一晃而过，把门前的木槿，猪圈外的那棵枣树都甩得远远的，我用力回首也无法看到。但是我表情愉悦，内心满足，这是别人无法察觉到的。那个老者给予了我一个美好而快乐的清晨。

至于她接下来的行程，我已不必担心。我知道她身体健硕，骑车娴熟。那么村野地头，乡间民巷，任她去吧。她一直说，她要在路上找寻另一个老者的身影。那个老者，曾经陪伴她走过人生大半段行程，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印痕。我却知道，当她的三轮车鼓鼓囊囊叠起一个个袋子的时候，她会浑然忘却寻找的事情。她会有更加坚定的理由使小车承受的负累更多。而她的理由无非是卖了车上的杂物，换来排骨、水果和一袋袋生活中用得着的必需品，去大姑娘家，去二姑娘家，去每个过得好与不好的孩子家里，看一看，留下她买的食物，然后满意的离去。

她在寻找中习惯了忘却，她在忘却中生出了更深的牵挂。牵挂变成千万缕丝线，在她的心间绕啊绕，了无穷尽。

黄昏时分，汽车缓缓驶离小镇，我会再一次看到令我魂牵梦绕的风景。这时候我已在路的右侧，而大房子到了路的左侧，我看不清院里都有什么人在活动，但我会听到大坝里欢快的水声，从老者家门前哗哗地流过。它让每一个沉潜在记忆里的往日重新复苏，亲切而让人喜悦。

偶尔会在这样的日暮时分看到老者在坝边的石头上浣洗。她的眼神已不大能看清衣物洗得是否干净，但她动作麻利，搓洗快速。她的衣，十元钱一件，是从集市上买来的粗劣的腈纶制品。简单的搓洗，搭在院里的晾衣绳上。黄昏暗尽，衣服就会半干。她一直讨厌繁琐，喜欢简单的程序，因此理直气壮地把我给她买的几百块钱的衣服雪藏起来。她说她是要骑三轮车的，她每天要跟灰尘、垃圾与泥土打交道的。太贵重，她哈不下腰。

其实，大多数黄昏，我与她相遇并不在她家门口。我下班，她并没下班。她的作息从无规律，她恨不得每一个夜晚都当白天过，跟她年轻时贪活计的脾性一个样。所以当我在某一个下坡路段远远地看到她推着三轮车迎面而来的时候，我并不奇怪她怎么来到这里，怎么走了这么远的路。坐在车里的我与她擦肩而过。看着她躬身推车，及其吃力，我却不能让汽车停下来。尽管我是多么想马上下车，助他一臂之力，陪她一起走完这段非常艰难的上坡路。

看着她矮小的背影在长长的坡路上蠕动，我却无能为力，心里竟也有了小小的怨责。想她怎么就不能跟别的老者一样守着庭院，侍候花草，每日等待女儿归来。想她怎么就不能学会安闲度日，想吃什么，想穿什么痛快的跟女儿说一声，而偏偏要风里雨里不停地奔波。她已经为着女儿，为着这个家奔波了那么多年。缫丝厂，家，农田，她处处忙碌，将自己转成了一个陀螺。按理，早该歇息享清福了。面对女儿的苛责，她都极少解释。她只说，呆在家里，很闷。花草再多，也只有她一个人；走出去，会看到很多熟悉的人，她们的话多的说不完。我们无力改变老者的心意，任何一份劝阻似乎都成了禁锢她快乐的枷锁。

她像一只渴望自由的鸟儿，放飞女儿的同时，也将自己纵情地放飞。或许她一直都是对的，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无可厚非。她的所有忙碌与不得安闲，只是为了在爱里穿梭的时候，使自己看起来腰板更浑圆，心中更有底气。她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女儿们挣得都是血汗钱，不容易。

她把自己活成一道乡村与众不同的风景，须得你细细揣摩，才可以领略到她的饱含泥土芳香的美。她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是美的，只有拿起六十多年前老相片的时候，端详自己黑黑的辫子，细嫩的脸庞，才会幽幽地夸赞：当年还真是美！她会那么灿烂地笑出声来，依稀可见那个如花女子穿过岁月的风尘，容颜的美已被打磨成了另一种更深沉的爱，并且付诸言行。

所有的美都与爱息息相关。所有的爱会把一个人雕琢得更加美好。

这么多年，上下班路上，我唯一眷恋的风景不在他处，只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上。在开着芍药花，锦绣多姿的院子里；在叮咚流淌，荡尽尘埃的坝水边；也在崎岖绵长，行走不易的上坡路上。有老者身影的地方，便葳蕤地生长着我的牵挂和疼惜。我默默无语，但目光已与窗外的风景长成一处，枝摇叶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