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寂寞的德兴垓

个人日记


茶余饭后,有的人会说,还记得当年的老油坊吗?

怎不记得。那里的小豆冰棍好吃的不得了。

说得人七嘴八舌,既说老油坊,又说德兴垓。记忆丛生。而老油坊便在当年的德兴垓上。当地人习惯把“街”叫做“垓”。

我生活的地方叫蓉花山乡。乡中心只有两条街。一条纵贯东西,一条南北延伸。两街在有史春英烈士陵墓的山下又打了个结,形成了丁字路。东西向的还向东西走去,南北向的便只向北伸展开去。约摸伸出去有200米,又向西拐了个弯,又200米,与东西伸过去的街交汇。后来的人并不知此街的名字,因路边不设街牌。问及当地人,谁都会告诉你,这拐了又拐了的街便是“德兴垓”。

德兴垓繁华。

垓上东侧有小学校、油坊、老照相馆、废品收购站;西侧有供销社、油坊、储蓄所、邮电局;德兴垓拐向西,分别会看到乡医院和缫丝厂。之所以说垓东垓西都是油坊,是因为油坊的确很大。一部分用来榨油,一部分制作小豆冰棍。

集市沿着这条垓散布开去。垓上的摊位密密麻麻,叫卖呦呵不绝于耳。而逛集市的人更是挤得整条垓水泄不通。他们中的很多人是赶着马车走了几十里山路来的。来到德兴垓除了看热闹,顺便还会去供销社买点针头线脑,去照相馆照一张相。若孩子馋嘴,便买几根小豆冰棍尝一尝,大人也跟着饱了口福。

去供销社的人通常会去调料铺逛一逛。调料铺属于供销社管辖,却又不知为什么,不和卖布匹的,卖文具的,卖农药化肥的在一个大敞屋里,而偏偏单出来。在供销社的四合院厢房辟出两间,专门卖调料,又临着垓,生意真是好的不得了。卖调料的是老姜。五十上下,头脑灵活,手脚麻利。他见人总是含着笑,不是挤出来的。那副表情似乎与生俱来就定格在他脸上,任谁见了,都觉得春风暖暖。他一个人忙活,丝毫不乱。刚给上一个人打完了散白酒,找完了零钱,又附带着给一盒火柴,满屋子还飘散着散白酒的香,转过身就去招呼买粉条的。“嚓嚓嚓”地几声响,手起刀落,粉条齐刷刷地码在案板上,装袋,上秤,一气呵成。那人临走,老姜还会问,老哥,今年地里的收成怎么样?那人直点头说好。老姜的笑容便传染到那人的脸上,好一副喜气洋洋。

老姜的调料铺后来传给儿子,大家都叫他小姜。小姜把调料铺几次翻新,改装,叫什么“姜勇调料商行”。生意一样红红火火。小姜看人也笑,那笑容让人心先住进了三分暖。

德兴垓上,照相馆的老刘也把手艺传给了小刘;邮电局的老李把送书送报的活悉数交给了小李。小李风里来雨里去,干得尽职尽责。生了病后在家休养,这活计便传不下去了。唯一的儿子在大城市生活,人家死活不回来。当然后来也不时兴接班了。他死时都没闭上眼。因为没把儿子的工作安排明白。

调料铺斜对面是蓉花山乡中心小学。操场不大,一色的民房,有三进。房子中间有拱门,拱门外是杨树和花坛。杨树大多高过房顶,枝叶茂密;花坛里种着学生从自己家带来的花苗,蒿子花、鸡冠花、美人蕉都有,开得热热闹闹。校园东侧还有一排厢房。布局跟其他房子差不多,只是房子中间少了拱门。人在垓上走,逢小学上操或体育课时,总要驻足观望一会儿。一旦找到了儿子或孙子的身影,便咧着嘴好似要打招呼,却又不好意思喊出来。等中午的饭桌上,便会对孩子说,今天我看见你了,在队伍里挽胳膊伸腿的,动作做的还不赖。孩子下巴上挂着米粒,竟得意地又多吃了半碗饭。

若说小孩子记得德兴垓,那一定是奔着小豆冰棍去的。小时候我一直弄不懂,明明是油坊,怎么榨出来的不仅有豆油,还有冰棍。打油的人从东门进,买冰棍的人从西门出,像变戏法一样。买冰棍的人除了孩子,还有几个大人。这几个人买了冰棍不是留着自己吃,而是到村子里叫卖。批发价三分,他们卖五分。一天时间里会进出好几次油坊,自行车后面的白色冰棍箱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那几张面孔是张三还是李四,只要听到他们的叫卖声,闭着眼睛也能知道。

德兴垓上还有一处地方大概是蓉花山人都去过的,是老刘的照相馆。大多数人家每年必然照一次集体相,是过年的全家福。一家几口人围坐在闪光灯前,一动不敢动。老刘在机器前忙活。一只手捏着开关,脑袋钻进幕布遮着的框子里。左右看一看,指挥坐着的人向里,向外,肩膀靠一靠。他喊,好了,不要动,一,二,三。“咔嚓”一声,闪光灯眨眼的瞬间,全家福定格了。那一家人纷纷离座,活动身子和脸上僵硬的肌肉,长舒一口气,仿佛刚才被人捆绑了一番似的。到了下一年,还会去找老刘,还会照一张全家福。老刘为蓉花山人送上了千千万万张全家福。后来他又把这项伟大的事业传给了儿子。儿子不仅照全家福,还照明星照,负责给新娘化彩妆,录制结婚典礼和孩子的生日典礼。项目越来越多,技术越来越高端,繁杂,照相的意义已不仅限于一年一张的黑白全家福了。

紧挨着老刘照相馆的是废品收购站。东西向一排老房子,都是木制门窗,窗上镶着铁栅栏。听说收购站夜里进去了贼,偷走了不少铁货。这铁栏杆便永久地挂在窗上,令人生威。小孩子喜欢这里。家里大人看的紧,没什么东西可卖,就上山抠药材。约上几个孩子,带着䦆头,挎着竹篮去东山或西山。我们认得开紫花的桔梗,和尺把长的山苞米。半下午光景就会抠来满满一筐药材。回家洗净,摊开晾晒在院墙上。去几次山坡,积攒的药材就可以卖了。卖药材的日子比过年还兴奋。也不懂得讨价还价,人家说给多少钱,就收多少钱。卖一次药材总会收获三元五元,怎么舍得花呢?自然是存放在家里最隐蔽角落的盒子里,隔三五日拿出来清点一次,或者再加进几张毛票。那盒子俨然成了存贮快乐的魔方盒,伴随着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时光。

废品收购站里自然也回收废纸,废旧的书本。一袋袋,一摞摞,整齐地码在山墙边。一个孩子家境不好,订不起复习材料。就去废品收购站跟人家商量,可不可以卖给他一些陈旧的书本。人家答应了,把一袋子书本倒在地上。他就蹲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旧书前如获至宝的翻捡。走时,他装了满满一袋复习材料,人家只收了他一元钱。孩子学习刻苦努力,考上了师范学校。后来分到蓉花山中学教书,工作勤恳踏实,口碑极好,被提拔为副校长。这位同事在谈到当年的经历时,满脸欣然,我们却都忍不住落泪了。废品收购站对他来说是福地,他的人生像鼓胀的帆,从此开始向着美好的地方不停地航进。

德兴垓的繁华处到缫丝厂戛然而止。而缫丝厂又把德兴垓的繁盛推向了极致。

缫丝厂全称叫“庄河蓉花山乡缫丝厂”,是一个建立几十年的国营大厂。因蓉花山乡群山纵横,柞树居多,加之气候温湿,适合养蚕,很多老百姓便常年以养蚕为生。每年春秋两季出两茬蚕茧,卖给缫丝厂。缫丝厂门前每天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占地几十亩的场院里房屋林立,机器轰鸣。巨大的烟囱每天不分昼夜冒着黑烟。场院一面面空地上堆放着大量蚕茧,高耸如小山。蚕茧经过漂、纺、晾晒这些工序之后,新鲜的蚕蛹卖到当地或外地市场,蚕丝则经过外贸输入国外市场。

缫丝厂鼎盛时期达到万人。上班下班高峰期,缫丝厂门口如潮涌般,人流如织。缫丝厂职工都有胸牌,走到门口,门卫看一眼,就放行。或者根本就不看,直接让他们进出。我们就不同了。我跟几个孩子通常是混进去洗澡的。缫丝厂有很大的澡堂,洗澡不花钱。想着热乎乎的水流经过鼻子,脖颈,身体的各处,一路跌落到脚趾丫,把自己冲洗得像小泥鳅一般滑润,就忍不住冲动。成功闯进去的时候也是有的,瞅准人多的时候身形一闪,敏捷地从人缝中插进去。但大多时候会被门卫逮住,一手抓住我们一人的衣领,遣送到门外。因为被发现,再进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问问德兴垓的人,大概多半都有去缫丝厂澡堂洗澡的经历。至于是怎么进去的,就各不相同了。

过了缫丝厂,是大片的庄稼地,地的一头伸向另一条街边,继续向西北,是步云山,是盖县,离得远,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几十年过去了,德兴垓当然还在,只是活得越来越老迈,像一架破烂不堪的牛车,随时会散架在路上。若是离乡多年的人回来,沿着德兴垓走一遭,自然会不住地慨叹唏嘘。当年轰轰烈烈的缫丝厂解体了,废弃的厂房闲置了十几年,触目之处尽是残屋破瓦,蒿草肆虐;油坊呢,变成了幼儿园;邮电局和储蓄所变成了二层居民楼;连几十年之久的中心小学也搬迁至别处,留下一栋空落的楼房与寂静的操场为伴,在夏日的阳光下诉说着物是人非的凄凉与寂寞。

那一日,去小城荷花池。坐在凉亭里休息,一个卖雪糕的妇女推着自行车绕亭叫卖。自行车后座放着白色的雪糕箱,卖一支,她就掀开箱上的棉被,动作麻利地取出一支,再迅速盖上棉被。此情此景看得我眼热,忽然刻骨地怀念起德兴垓的小豆冰棍来。

 

 

文章评论

田///野

这些老店铺还有吗?他们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兴衰,一个历史的缩影。

*薇

蓉花山记忆,暖暖的!

历历在目,心随字动。

清风明月

没想到能在这里坐上了头把交椅,嘿嘿,幸运啊。 有幸看到你的文字,感觉它有些美中不足,难以言表的缺憾。

★我想我是海

看文的感觉,舒畅!娓娓道来,带着某种莫名的情愫,很有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