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白云间

        一直打算写些文字来怀念抑或纪念我的小舅，然而每次起个头后就不知如何写下去，一则因为小舅离开的太久，那时我太小，实在记不住更多关于小舅的事情；二来始终担心自己苍白无力的文字无法描写这个在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长者。 ­

        我母亲一共六兄妹，母亲和大姨是双胞胎，还有四个舅舅，小舅排行老四，是所有舅舅中最小的一个，却是最先走的一个。走，是四川人对逝去的婉转说法。

        一九五九年的冬天，我那体弱多病的外公外婆在饥饿和寒冷中相继离世，留下了母亲六兄妹。母亲和大姨在雪雨交加的寒风中哭完了一生的眼泪，直到声音嘶哑的说不出话，直到大舅和三舅从坟地里把一身水一身泥的她们抱回家，那年母亲和大姨7岁。

        多年以后母亲说，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冷的连河里都结了冰，冷的不敢去回忆。

        外公外婆的离开，使得这个本不好过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失去了父母的庇护，母亲和大姨便分别跟了两个哥哥，大姨跟了三舅，母亲则跟了小舅。其实小舅只比母亲大几岁，却是最心疼母亲的一个。 

        在那段大人不愿回忆的苦难日子里，小舅靠着自己辛劳和两个哥哥的接济维持着母亲的衣食，慢慢地走了过来。

        我真正对小舅有印象，是从老家随转业到地方的父亲到了小舅家的乡镇，农忙的时候父亲母亲总要到大姨小舅家帮忙的。总见不到小舅，他在离家十几里路的另一个镇的当党委书记，一年也难得回几趟家。那时的乡镇，乡村之间几乎都是泥石路，好一点的是石板路，下乡基本靠双脚走路，每天下乡回来都是草草吃完晚饭倒头就睡了。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我看东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母亲带我去了县城看眼睛，因为验光配镜错过了最后一班车，我们好不容易拦了一台拉石头的拖拉机把我们捎了一大半，然后在月夜里走了十几里路后，走到了小舅的单位。我又累又困不愿走，母亲便把我留在小舅那里独自回了家。

        说实话小舅是个严厉的人，对工作严肃认真，脾气也大。我怕他，但也喜欢他，这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复杂心情。 [/B]­

        那时小舅住的是镇政府的筒子房，前面是办公室，后面是宿舍。我就这样靠着小舅温暖的后背踏实的睡着了。那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和小舅背靠背，记得那晚月很圆，夜很静—— 

        就这样在一年见不到小舅几次的日子里渐渐长大，就算见不到几次，心里也总觉着小舅最亲。 

        再后来，就是得知小舅住院了。这一住，就是接近一年，直到确诊为胃癌晚期。在确证之前组织部找他谈话，说是出院后准备上调到市上做纪委书记，然而命运和他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 

        我是在若干年后听小舅的同事说是因为长期下乡回来，吃饭总是不准点，有时生、有时冷的也就凑合几口，实在没饭菜了就干喝几口酒，时间长了，难免出问题。 

        小舅在确诊之后被送到了省肿瘤医院，在医生和家人的小声谈话中猜出了自己的病情，他提了个要求：出院，一来为国家节约些费用；二来他说这一生都在外面，小舅妈辛苦了一辈子，他要回家好好陪陪她。

        小舅就这样回了家，谢绝了所有来看望他的人，他说时间不多了，要多留些给家人。我知道他是个要强的人，他不希望大家看到他软弱的一面。

        我也会在星期天的时候去看他，他也不让我进屋，说是怕吓着我——那时他已经被疾病折磨的皮包骨头，一米六几的人不到九十斤重。 

        就这样，我坐在屋外的长条凳上，听着一墙之隔小舅的呻吟和险些缓不过气的咳嗽声，任由眼泪肆意流淌… … [/B]­

        那一天最终还是来了。在那个冷清的深夜，病魔全然不顾小舅妈和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最终还是带走了小舅，把他的人生指针永远的停留在了四十八岁。

        我再见到小舅时，他已经被人穿好了寿衣，安静的躺在了冰凉的棺材里了。我身边、墙边、屋里、路上都是人。院子里摆满了花圈，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在哭，我才明白，我的小舅，不单是我的长辈，他还是老百姓心中的好官，那些从十里八乡赶来的老百姓，那些中年的老年的淳朴的不带掩饰的表情和真挚的眼泪，是对小舅人品的最好评语。 

        小舅就这样安静的躺在棺材里被抬着上了山，像一粒熟睡的种子一样被埋进了土里，送葬的队伍整整排了一公里长… … 

        之后的十几年里，我的大舅和二舅也相继离世，我也伤心和悲痛，因为看不得母亲哭。但我知道我的伤心和悲痛却不会像小舅走的时候那样深。

        正月头里，我说带着儿子去给小舅上坟，母亲说，墓碑的字都看不到了，要不带点漆去填一填。

        我便依了母亲，带着红油漆和毛笔去了。我蹲在墓前用坟头的芦苇花扫去了尘土和干裂的油漆，小心的一笔一划的瞄了起来，生怕那如血的油漆流淌下来，弄花了心中的虔诚。 

        瞄完了，我站起来，头却眩晕起来，我索性直直的跪了下去，任由坟头的芦苇花和头顶的挂坟钱随风飞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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