歼击机

                                                                                   

                                                                                  
                         红 机 场

       这机场是红的，有谁说是被丛丛红荆映红的。我说，不是。。。

                                                                ——题记

 就这么默立着。

 眼前，红荆越发红的火爆。机场风好硬，乱流激着荆条，在空气中摇曳，在唤天边那朵飘忽的云？跑道水气氤氲，袅袅淼淼，像时隐时现的浪，浪裹着红色夜航灯的塔台，红白相间的风向袋，红色机徽的鹰群，连同那个被红荆映红的飞行日。。。。。。

 我掏出伞刀——这把随我升空多年的伞刀，就用它在我刚刚栽下的那棵红荆上，刻下：天骄—— 刻毕，试试刀锋，刃闪着澈利的光，我的心一阵搅动。取过酒，这是他最爱喝的红葡萄酒，红的透亮。伞刀有力地一击，瓶塞儿飞向远方，酒汩汩洒向红荆根下，红荆登时注入生命，疏松的红壤和坚实的大地立时熔凝在一起。倏然，我的目光盯在了那年的今天栽种的第一株红荆，那上面醒目的刻着：352——

    雷，远处传来几声闷雷，还没等咂出滋味儿，平和的春就匆匆过去，冷紫的荆花迎来烈烈的夏。正是六月，北方，歼击航校的机场，我这初上阵的教员开始带飞第一批也是第一个学员。

 起飞！”

 塔台楼，指挥员李胡子发令，不，在吼。登时，空气被涡轮搅浑。

 教练机直扑空域。高空风很野，卷云被撕掠得成丝成絮，地面旋起的风涡把个跑道周围成片的荆丛掳弯扯曲。

 我坐阵后机舱，瞄一眼前舱学员——352，暗暗希冀他千万别怯阵当孬种。我真担心他不是飞行的料儿。他只能算是个穿军装的孩子，不是么，十七的他，脱下飞行服，说眼前是位飞行员，谁信？他身高仅一米六五，体重呢，自个儿说体检时足灌了两大碗凉水才过得体重大关。我暗忖，是骡子是马到天上遛。我操纵驾驶杆开始感觉飞行，正要拉筋斗，蓦地，他尖着嗓门喊了一嗓子：“报告，我要撒尿！”

 嘁！不景气的东西。我好气，果真是个窝囊废。这下李胡子这多舌的“老鸦”又该怄我“草鸡货”了，学员是教员的折光，教员带不出学员还算能耐么？想到这，我一推杆对向导航台。刚要返场，忽然，从前舱传出啾啾的虫鸣。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嗬，飞行带蝈蝈，玩上了天，奇！

 一落地，急火火，我打开座舱盖，愣了。他在抹泪。还哭，我心一阵好恼，没出息！他坐在弹射椅上，像小和尚入定，一动不动，我气火攻心，一扯他的飞行服，他怏怏地站起，咦，不对呀，坐伞全湿透，有股怪味，臊气。

“你。。。熊”

他眼泪簌簌往下落，哭得很凶，孩子般，用手很劲地揉。挺委屈，拉着哭腔诉说，飞前去小解，突然发现红荆丛里有只大蝈蝈，登时来了精气神儿，光顾逮它，起飞时间到了，憋着尿匆忙上了飞机。

 我一甩手，跳离座舱。松下武装带，把窜到胯前的手枪、伞钩、匕首很劲一捋又一甩，哗啦啦伞刀与伞钩的撞击声很脆，抽身正想走，忽瞟见352手中的线手套内一只豆瓣绿大蝈蝈正探头探恼。他抹抹泪，不安地溜了我一眼，悄悄地去了。

 352出了名，他创造了空军史上尿湿坐伞的奇迹。可352也挺露脸，连续几组飞行日，进度竟遥遥领先。航线起落、编队、特技等科目都完成得很好。我开始暗喜，像吃了定心丸子。行，这小子到底是快料，眼下，能否首批单飞只差李胡子空中检查这一关。一想这些，我心一阵亢奋。我把这希望完全寄于352身上。。。不远处，红荆丛蝈蝈在欢快地赛唱，我的心却在怦怦狂跳。。。

 几昼夜潮润的风，吹得天仿佛高了许多，也阔了许多。机场，满是红荆的落叶，飘飘洒洒，那抽向半空中的荆条更加显得红裸。李胡子满嘴油光光的从餐车上踅来，那一身摸、爬、滚、打的飞行服油渍麻滑，剔着牙，一摇三晃，唇边那片翠绿的韭叶标志着他刚刚消灭掉王厨子的锅贴。他那满脸络腮须，象钢刷似的支棱着，头发乱蓬蓬，象个能孵蛋的乱鸡窝，可就这稀稀拉拉的劲头，带出的学员却个儿顶个儿呢，瞧，如今成了指挥员，当上技术检查主任。

 眼下，就是他要带飞352做为单飞前的技术检查。他晃到352跟前，叉开双腿，手一背，嘶哑着嗓门：“空中自己飞，我只算乘客，或者说就当后舱绑了一个沙袋。”

 352似乎有些紧张，看来李胡子再稀拉，在小学员们面前还是具有相当的威严。本来么，学员的飞行命运个个攥在他这个技术检查主任的手心。

 飞机起飞了，我的心也被带上天，双手紧紧把住高倍望远镜，跟踪着飞机投影。喔，航迹有些偏，按顺风角度该修正偏流。这个李胡子，他真的也不帮一把，我心里涌起一阵担心，一股怒气！还好，飞机做了个蛇形，终于对正空域中心。

 塔台传来352加入空域的命令。我透过望远镜看到352开始做科目——大坡度盘旋、半滚倒转、急上升转弯、斜筋斗、半筋斗翻转。。。。。。很好，完全合乎动作顺序、操纵要领。随着飞机的翻腾，我的心越收越紧，我真担心他那瘦小的身体，暗暗为他做劲。他开始了下套动作——跃升盘旋、水平8字、垂直8字——非常漂亮，没在李胡子面前手软，我一阵欣喜。突然，飞机急速旋下。不好，急盘旋下降。我清楚地意识到这“特情”的严重性，眼见着飞机以每圈二千米的下降速度往下掉，莫非352身体。。。。。。我不敢多想，只是睁圆了双眼。筱地飞机翼尖拉出几道弧，如几个巨大的问号，重又向高处跃去，嘘——玩儿悬。这动作李胡子能不扣你的分么！

 返场了。飞机加入航线。接着，转弯对正跑道。船靠码头机着陆，落地既是难点，又是门面。“T”字布旁轻两点降落跑道，这是眼皮底下最露脸的事。飞机在下滑，曲线正常，我心里默念着：注意下滑点，修正方向，调整速度，好象此刻我又置身于后舱。哦，三十米转移视线，眼看就要六米拉开始进入一米平飘，糟糕！飞机急速下沉，低着头，象一匹狂奔不羁的野马大速度向跑道冲来，心思，完了，非三点姿势杵地不可，这是典型的跳跃危险动作！果不出所料，飞机三个轮“噗”地同时杵到了跑道嘭地弹起。还好，飞机又一个蜻蜓点水两轮轻轻重又落在跑道，擦着两缕淡淡的烟驯顺地向前滑去。

 飞机脱离跑道，我悬着心迎上去。

 李胡子一拉座舱盖，抹一把胡茬子，跳下飞机去了。嘁，我真看不惯他那狂傲劲儿。我正要替352解脱保险带，一下子楞住了，他脸霜儿白，象飞行帽下的白绸衬帽，两眼也失却原有的光。喔，他吐了。墨绿抗荷服上吐得一塌糊涂。我的心象被刀戳了一下。我替他解开飞行帽扣带，航医端来一杯咖啡，看得出，到了儿，他这个争强好胜的352，终究没能抵住这空中霸王李胡子的招数。

 此刻，李胡子却一旁端着肩，若无其事的喷着烟，我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嘁，一个冷血动物！

 李胡子把我叫到跟前，烟屁股一丢，拉着极随便的腔调，声音又粗又沙，像无线电里的噪音：“是块料，黄鼠狼钻烟筒，还各有其道哩！想不到地面吊儿郎当，空中倒是个孙猴儿的——”话说到这咽住了，像发动机发生了喘震，他溜一眼352，才倒过气来：“还是个能耐梗哩！”显然李胡子兴致蛮高，抹一把钢刷般络腮须：“飞得不赖，最后我做了两个特殊情况，高难动作，他也处理得特棒！”

  我陡地想起刚才返场时，那急盘旋下降和着陆跳跃。怪不得352让他折腾得一踏糊涂，我“嗵”地捅了他一拳：“你小子把我的学员整得好苦！”

  李胡子手托下巴，昂天来了一句：“响鼓更要用重锤！”

  涡轮轰走一个热辣辣的夏，秋来了。

  机场，红荆已是由根红到梢的时候。352终于盼来了首批单飞的这一天。我带352早早来到停机坪，也不知道他是过于激动还是紧张。平时嘴总也闲不住的他，却一直无话。此刻，显得比以往倒沉稳了许多，也老成了许多，看来再稚嫩的心苞也会被时间的砂轮打磨的老钝起来.

  352已提前进入座舱，我心直敲鼓。单飞意味着十七岁的他将独自升空去翱飞，此刻我心似乎也被绑上后舱将一起带上天。

  要起飞了。我轻轻为352关好座舱，双眼圆睁，看他切实做完各种动作方惴惴退下。

  飞机开始滑行，我的心也被徐徐牵动。塔台李胡子对着话筒发出起飞口令。飞机在跑道扭了两个小小的S型，风驰电掣机头一扬，翼尖削着气流呼啸着离去。

  哦，终于单飞了，我极力抑制感情的脉冲。抄起望远镜，紧紧跟踪着他。五分钟的起落航线此时对他似乎太短暂太忙乎了些。无线电传来他稚气的童音：“起落架放好！”

  喔，准备降落了。我瞟瞟风向袋，心又涌起一阵不安，侧风速明显在加大，这对他修正着陆方向，无疑增加难度，飞机对向跑道下滑，侧风果然把飞机吹向一边。机敏的352迅速压坡度将机身改平，好样的352！我心里默念着，暗暗鼓励着。飞机通过导航台。眼看就要进入目测着陆。

  这时，机场跑道延长线的树林里，随着飞机涡轮的轰鸣，一群飞鸟突然惊起，像一片黑色的云，直向飞机的下滑线方向扑去。此刻，急速下降的飞机，机头进气道像张开的大嘴，瞬间将群鸟一口吞进。

  飞机倏然陡地停止呼啸，飞机簌簌直下。我头嗡地炸了。停车，发动机停车！我本能地意识到，定是飞鸟被吸入进气道打坏发动机涡轮叶片，这是致命的一击。只见飞机急速向一侧坠去。

  李胡子噌地站起，急瞪着眼直叫：“跳伞！跳伞——”

  无线电传来352急促的也是最后一句话“村庄，我要。。。”只见飞机机头一扭，向开阔地滑去。

  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机会，飞机一头栽下来，登时火光四起。村庄避开了，火燃着了开阔地那大片的红荆。

 “352——”我呆了，傻了，楞了。。。。。。望远镜啪地从我手中垂落下来，我怔怔地望着天，望着远处那丛燃着的红荆，那丛我和352极熟悉的红荆。

  我的心碎了。眼前，工程抢救车，消防车，救护车，牵引车。。。齐鸣叫着朝跑道前方驰去。

  塔台李胡子，怅惆地站立指挥台前，两眼神伤地仍凝望着着陆方向，似乎还在时刻准备指挥352的降落。

  时间一 分一秒地滑过，整个塔台楼出奇地沉寂，只有窗口半垂的窗帘呼喇呼喇撕人心肺地响个不停。

  风渐渐减小，像做了亏心事在轻泣，塔台楼旁，飞行信号旗在半空中无力地摆动，高悬的风向袋也失去以往的高傲神态垂下头。天变得很蓝，一朵白白的云向天边悠悠地飘去。。。

  就这么默立着。

  就这么站在那年的今天栽种的红荆树前默立着。

  眼前，红荆变的紫红，枝红了，叶红了。整片荆丛，整个机场全都漂红了，天地间洇红的蒸流，弥漫了天宇，在扩散升腾。

  我轻轻脱下军帽，肃立着。

  352，我就要走了，我将调往野战前线。告别这机场，告别这天空，告别这鹰群，告别你——我们的天骄。然而，我永远不会忘却这红机场，这里的丛丛红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