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万物皆备,人与人的辩识也常存这里。它存在何处?寻难见,倒是不经意落下的痕迹,往往只一个眼神,一句微语,一段文字,一首歌曲,隔着千山万水,那气息如磁,就自然地将同类相吸。纵然不言不语,山风吹过时会悄然落下一枝盈袖,有默然的相知,未见的欢喜。
茫茫人海,一场相遇,会是一片绵绵涌流的深海,还是一粒稍纵即逝的泡沫,也许与时间有关,与命运有关,与方式有关。最重要的是心灵完全敞开之后,彼此质地是否真的相契。
知已。夜半,想到这两字。如见寒冬拂晓之前,傍晚之后,路上的孤灯,予人清寒的柔光。一个人的肉眼,一生,会见多少人啊。可是,有谁?隔山隔水,未曾相见,就已深深驻在了心里。莫笑我痴,莫笑我傻。若你见过,一朵花流泪微笑,兀自开放。深信吧,爱过的依然千斛爱,情深的依然万般情。
见过与认识,往往隔着天与地。世上行走一回,我见过许多人,许多人见过“我”。那么,“我”认识谁?谁认识“我”?怎样才算真正认识了一个人?在言语与行动中么,言不由衷的话那么泛滥,紧紧相执的手那么短暂。缄默,问心,心却在无限幽谧的深海里。
交友有道。世界有世界的法则,我有自己刻在心板上的尺度。与人相交,我不问你身处繁华还是乡间。我不参照世界的权力座标,追问你是谁。我不关心你在社会的价格,我关心你生命的价值。我不在乎你外衣是绸是棉,我在意你质地是否纯粹清明。若与你立约,即使整个世界将你遗落,你依然是我一世的友人。
如同,于万千人中,我懂得与我气息相同的,是谁。于万千水中,我懂得属我的那一杯清欢,是茶。茶如人生的味道,有苦,有甘,有浓,有淡。茶如古老的光阴,缓慢,沉静,优柔,隽永。茶如箱柜的旧裳,舒适,慰贴,温情,绵长。茶如难得的情意,一壶,两盏,凉了,续上。
习惯安静与充盈。几页纸,一本书,一段曲,一杯茶,渡白日的光阴。日落之前,家人能平安归来。与人并无多余的交集,三五友人是心中的月光,清辉中一直流动着温情。放眼世界,观照自己,本是残缺与遗憾。且让生命彼此取暖,为什么不呢?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可能一身同在两处空间,从物理上看时空不可超越,是生命中永远把握不住的伤逝。那么,去爱吧,在爱里体验,回忆,想象。就象一朵花,从亘古到万代,从荒地到天边,绽放都是一瞬间,一次全然地消弭,忘我,沉醉,已近于抵达心灵时空的最久最远。
记忆与遗忘,隔河相望,哪一头更短哪一头更长?哪有只开不谢的花呢?哪有只清不浊的水呢?哪有只欢不苦的情呢?世上,总有那么些痴人站在原处,苦苦地等一场永久的花事。也许,相见不如不见,不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遗忘,遗忘不如风烟。
光阴里,谁不是生命的过客?人海中,谁又路过了谁?莫奈画睡莲,直画到告别世界的最后一天,总在想,他是如何在千朵万丛中识出了属他的那一种?情不知所起,问已无意。无论如何,在澄澈的方寸天地,能够有一场静到天荒的相遇,已是难得,不必问来世。
为画一轮日出,一朵睡莲,莫奈在四季晨昏,要经过多少切切的等待与守侯啊。因着敬虔那光阴里的寸寸流变,终于从脉脉不语的光影间,辉映出生命的大美。就象人的情感,如果从不曾经历过千回百转的守望,思念,辗转,无眠,该是多么平滑又多么轻浅啊。
生活是一所最宽大的学校。愿意,把不好的日子过成平常日子,把平常日子过成好日子,把好日子过成流年里不息的钟声潭影。把命中所遇,内化为感知生命冷暖的棉裳布履,一步一步走过,最后,都是深深地平静。
大到极处,是广;小到极处,是满。如果,爱有一颗心,它该象海一样大,大到辽阔,包容,接纳;爱有一双眼,它该象井那么小,小到专注,深情,笃定。谁说深井的青蛙不是领受着一世的福份呢?一日一日,安然地倾听着每一滴沽沽的水声,凝视着每一轮落在井中的水月,任潮汐作身外的背景,不远不近。
深寒,是生命里那些无所依傍的所在,贫病孤独,哪一种苦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从生到老,人竟象有九条命似的,一次次活过来暖过来,只因那一路困途上总有一束两束小火柴划出丁点微光,哪怕山重水复,只为那遥远的目光不约而来,从冰面穿透到海底,隔岸交集,值得啊,再拼一回力气,边痛边爱下去。
随缘是好。人一生都在旅行,走着走着,开始发现太多的景是看不尽的,体已地放下与持守,是郑重地轻省,是量力地担当。命里,一瞥而逝的,是流星,划过天空一次已足够美;不时相望的,是行星,春风一度桃李开,该来时它总会来;浸入骨血的,是恒星,不说想起,从来不会忘记,不说相聚,永远不离不弃。
“迟”,象那晚开的花朵,繁春时风情满天啊,独它只含着化不开的青涩与寂寞。不知在骨节里沉睡了多久,忽而一夜,它体内如河汩汩,隐密盛放。世界不知道,它也不知道,等待有多漫长,绽放就有多美好。
流水经历清浊,依然安静流淌,明月洞悉悲欢,依然无声照人。等何时?要多久?人心才可以如水似月,不纠结,不粘连,不论断,不追问,历经生命如一场花事,绽放时绽放,谢落时谢落,生长,蓬勃,圆满,完成,皆出于自然。
不情之情。零度,是河的界限,只好掩映身下沽沽的,温软。情薄,不堪数的,春风一年只来一度,不是么?听冰化水的声音,安静地等它,冰封,清裂,水芽,奔腾,如果不凛凛藐视一冬,在寒中蕴蓄的流淌,怎会孵出三春欢欣?
痛。无论当时多么痛的伤口,在心里的,在身上的,现在落下的也只是一道疤了,偶而余一点感受,象风湿吧,内心的季侯起伏时关节处还会隐隐作痛,但总归是过去的,都过去了。人活下来了,还可以呼吸,可以吃,可以睡,可以继续贪恋这世上一切的美好,单单这样,就是多么好。
今天。明天将被何处深埋,谁知道呢?妻逝去,庄子鼓盆而歌,为她回归泥土最后洗尘。而那在我,还是不能的,可以一言不发一字不留,可以压低啜泣的声音,但做不到不去悲伤。如果,自己语无伦次,声声断断地叨念着还在路上一处一处的,爱,深爱,深深爱,只为怕啊,怕一切来不及。今天,让我们只取欢喜。
生活。喜欢钉子敲进墙壁的质感,安稳与疼痛都一下下落在实处。有些贫血苍白的美,象芭比娃娃,每一寸都精致,可就是整个儿地亏欠了生命感。天下雨娘嫁人花开放才好,笑,就要纵情,哭,浩荡沟壑,爱,拼却力气,摔,伤成乌青,怕什么呢?让一切光的明亮与影的褶皱穿过生命,人,只要真实地活过。
独活,可以是内心的精神存在。因着渐知来自世间情感的薄脆与变幻,一晌贪欢的是明白人,不怕与落花告别独自转身的也是明白人。对所有爱的来临,心存感激,对所有爱的游移与消散,尽力视之为自然。一切的一切,到最后,只要保守好自己的内心,若一天什么都没有时,留自尊,平静,与荒凉同在。
听。感官会如离枝的叶子,失丧汁液。当视觉混沌,色彩生了翅膀似的飞走,只余线条,可打量世界;若味觉贫乏,诸多气息,象揭了盖的香水瓶会挥发掉,留一口亲人的味道吧,足够牵肠;惟一样不舍,此生,是声音的迷恋者,总觉得那是离生命最近的,泪笑成箫,曲成世俗的悲喜,风声虫鸣,是自然朝圣的天籁。
“千杯不醉,只醉月光。”只有深夜懂得,最远的那轮清辉是最近的抚慰。世上有种清冽的情义也如此,闹市相逢,是藏珠于渊,如两片风都吹不动的叶子,凝视刹那,默然心会。是的,落伍的心存放在幽僻的山谷里了,在无人之地,一树一树开成素花,不与风动,兀自缤纷。
放低。每一段感情的双方,都不是绝对的平行线,而象东风和西风之间的对流。在相处中,那姿态放得低低的,把“错”往自己身上扛的,往往更懂得爱。好的爱人,不争锋,不论理,愿退守,禀持安静而坚定的信仰,恒久温柔,无限恩慈,以迁就的站姿,等待另一个人的成长,一起相扶,走进时光的深处,更深处。
善待。每天都有人相遇,有天都有人离别。什么时间?会在哪儿?会遇见谁?缘份的对象、次数、程度、过程、结局,都是上天给的奥秘,充满了偶然性。上天的那只手,就由着上天吧,不强索,也不推诿;那么自己呢?把手伸出去,过往不怨,未来不求,最要紧,好好的好好的善待当下,每一个人,每寸光阴。
慢慢生长的爱,是一条长长的铁轨,每一个小站,都承接着郑重的仪式,不可省略。从起点到终点,慢慢地走,这一站叫思念,那一站叫等待,一站欢喜一站忧愁,温柔与耐性,往往比渴望与激情更长寿。如同,要蕴积整个冬天的肃静,等雪花染遍一整片山川,白透,雪霁,再返青,第一朵梅花才肯开,才肯落。
缘,也是一粒种子落在土里,好土易生长,恶土催夭折。建立在权势、金钱、美色甚至健康之上的,那样的爱,象市场上的交易,以种种条件为爱的筹码,当人把需索抱个满怀,爱却往往象闪电一样怒而退场了。花好月圆,共赏,风霜来袭,同当,耐久的爱,把一生的光阴扎得密密实实,情味悠长,恩义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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