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无声

读诗的时日，人是轻的。没有更多的求索与贪图。遇见的物什都是陈旧的，

温习的情感也很旧，旧到你根本无需花费精力去迎合，它自然地就在你的回忆里，

随手便可翻阅出熟稔亲切之感。我总愿意给自己留出一些空白的时间去读诗，

如与老友聚，备下简餐陋茶，只为讨要一场清宁的对话。

最好的时候，对话也无，诗句映在眼中犹同满目落花，能看出香味来。

近来的晴天，夕阳下，我屡次重读李商隐的《晚晴》：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雨后天晴的薄暮，霞光亦酣畅，晚风送香，斜照花黄。

天高地迥，小窗微明，飞鸟振翅而还，带回一身的倦意。

觉得一切都是宁静，车马喧杂在天边，你只需专注于眼前事，全情投入，全心予之。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几乎要叫人睡在这情景里，睡在他的情怀里。

被俘获的又何止我一个。李叔同就因爱极了这句诗而写下《晚晴集》，

他摘录101条佛家格言，每一个字都含了一生饱满的禅悟。

智慧匿在晚晴的光里溯洄，风动中捕捉一颗不动的心。晚晴在世界里，而非红尘外。

它是那夕阳西下时的一束光，用最细微的触觉，感知疲惫的人心和残存的柔软。

它是属于人间的词，会为人心起波动，仿佛情感里的一处塘泽，掷石入水，必有回响。

最好的晚晴是叶芝的诗句。他一生爱恋茉德·冈而不得，可是，当你老了，青丝成灰，

对你虔诚不渝的爱仍是我坐在炉火旁取的那丝暖，伴了我漫长的寒冬。

他一定不是委屈的，不是怨恨的，他安宁、释怀、感激。恋慕给了茉德·冈，

也给了岁月，是他一生曾爱过的见证。所以年老时，

他才能无憾地在昏沉睡意里回想自己的忠诚与坚贞，在诗笺上埋下一朵朵沉稳无声的呼吸。

是要到老了，才知，爱是琴弦，每一次的拨动都仿佛一瀑山涧淙淙淌过心底，

淹没了世相万千的尘埃与泥泞。年少的执求只是为了不放下的放不下，

年老的放下才是为了更好的爱。是对自己，以及时光的致敬。

每个人都要经历一番苍老的历程。从少走到老，总有丰足错杂的故事可以侃侃，

有千折百转的情感要与人共。而那些生之初曾迷惘无措的，曾百思不得其解的，

兴许在一日复一日的光阴逝中，不知不觉就获取了答案。

那些曾执戈相见的，曾轻狂相失的，兴许在雨后初霁的迟暮中终与自己达成和解。

年华流走，铅华洗却，才懂李商隐笔下那一株幽草的抒怀，这样的心存温柔，

又这样谦低慈悲，知疾苦后又忘疾苦，只记得暮色里投映于身的晚晴的抚慰。

让我也有明媚的苍老，在掣风穆雨后，在酸辛都尽后。

让我在岁月的行进中做一个丢失者，丢失掉所有被辜负的不如意，做一个拾荒者，

拾起所有烟景里的春光迷醉。


当我老了，我也要在炉火旁取暖，睡意昏沉，回忆青春，然后吟一首晴朗的诗，给我的青丝成灰。 







 编辑   流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