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柯:這世界多殘酷,多美——讀弗里達
个人日记
弗里達
香气突出,口味凶烈。这是龙舌兰酒的味道,墨西哥人常喝的一种酒。弗里达是墨西哥人。她与它,杯手不离,尤其在她身体碎掉以后。弗里达,让我闻出龙舌兰酒。“我喝酒是想把痛苦淹没,但这该死的痛苦学会了游泳,现在我反而被酒征服”。弗里达这样说酒,还有痛苦。
借一句,我看画是想被美好淹没,但却在弗里达的痛苦之海学会了游泳,现在我反而被她的痛苦征服。磁的两极,相斥相吸。真呛人。“我的画中的信息就是痛苦”。痛苦,是弗里达的绘画主题。尤其,身体与爱的痛苦。血泊。伤口。碎片。箭。枪口。泪滴。画布上,痛苦浓墨重彩。
“她的作品绽放了女性真实、现实、残酷和痛苦时的坚韧品质。任何女性都无法像此时底特律的弗里达在画布上展现如此浩繁的痛苦诗篇。 ”里维拉,年长弗里达21岁的丈夫是墨西哥擅画巨幅壁画的著名画家,他最先发现弗里达艺术上惊人的表现力。
看过的女性画家中,把痛苦泼得像海啸不可阻挡的,想起来,的确弗里达是唯一的一个。驱光,向暖,尚美,是我个人固执的一点倾向,不敢向着深渊出发,怕掉进去,上不来,从此只能与黑为伍。活着,我喜欢途经一切看起来美好的事物,花,春天,雪花,光亮,和会微笑的脸。
也许,美感也是一座囚笼。想把一切黑色素挡在视线。这是一种天性,承认它也是一种自欺。仿佛,一个人只要闭上眼,转个身,有些事物看不见,就等于消失。是的,我害怕血泊,伤害,疾病,枪口,灾难,还有,过多的泪水。陈述她的画,比证词艰难。
原谅我。她画生育。《诞生》,也是我第一次在被称为艺术的绘画中看到这样的画面。画面上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清空,一间空旷而孤独的房子,只有一张白床,一个蒙着头的产妇,身下一个婴儿的头挤探出来,墙上的圣母像表情衰残而哀伤。床单像一片大地,盛着白,盛着血红。这幅画,浓重的死亡气息让人窒息,这窒息我竟然感到是亲切的,那么近。
生育,是女人的烽火线。单单看到女人怀抱婴儿的安祥之美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渴望生育的女人都曾像一个义士,视死如归。这个时刻,是世代女人都曾有过的时刻。是人类最必须的一种创造。需要爱,力气,还需要运气。生命,来自水,更来自血。生与死为邻。
她画灾难。连观察都可以免掉,自己就是灾难的样板。“我没生病,我只是整个人‘碎掉’了。”弗里达说过。
先用最简的话,来拣出她自身的灾难碎片,一块,一块,又一块。手会发烫,手会冰凉。6岁,患小儿麻痹症,左右腿终生不齐。18岁,弗里达遭遇车祸,是她人生第一次意外。与画家里维拉的婚姻,是她人生第二次意外。一生,31次大小手术。怀孕三次,艰难又危险,三次流产。47岁,截肢,同年再没有醒来。
《受损的脊柱》,是她画灾难的一幅代表作。《受损的脊柱》,最初一眼我产生过明显的错觉。一把枪穿过女人的整个身体,直抵颈部。身体之美与摧残如此集中,给人冲击强烈。不是枪,是脊柱,裂成残片的脊柱,再看,再看,看出来了。身体是一个仙境。谁说不是呢?尤其是女人的身体。
看画,一个迷人的女人,乌发,体态健美,肤色如小麦,乳房饱满,有体力者的自然结实之美,可以想象,这个身体是惯于奔跑的,也是惯于欢爱的,这个身体是可以自傲的。画面背景是有着坑洼的黄土地。紫蓝的天,像阴云还妩媚的时候。大地上的一处处阴影,陷落如巨坑,却让人看到了危险,大地上的危险,活着的危险。
大地与女人,本来多完美。大地即女人,女人即大地,都是地母,都是轮回于爱与生产,都是不朽的创造者。只是,脊柱断了,身体碎了,满身都是钉子。美与残酷为邻。她画伤害。《只是刺了几小刀》,这是一幅场景画,带着黑色幽默的戏剧感。
一间不算干净的房子,依然空荡荡,一角只有一张并不大的床,灰床单,却有一张双人枕,这算婚姻之床么?女人头发散乱,躺在床上,闭目,张嘴,全身没有遮盖,一只脚还穿着黑鞋,另一只脚却光着,身上枕下都沾着血迹,发黄的地板上也散洒着血迹,纷乱的伤花似的。床边站着一个男人,女人的丈夫,穿着整齐,戴着黑帽,衫上也沾上了血。两只鸟,一白一黑飞出一个句子:只是刺了几小刀。
画面,太直白酷烈,弗里达完全舍弃了一切隐晦的象征的看上去视觉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完全写实。刀有刀的形状,血有血的颜色,痛有痛的表情,麻木有麻木的样子,什么也不擦掉,什么也不修剪。原封不动,保持现场。白描,是文字中最不修辞的一种修辞。弗里达也让我看到画布上的白描,没有被打扫过的一部份生活。
爱与伤害为邻。端详一次痛苦,承受一次痛苦,拥抱一次痛苦。布勒东说,弗里达的画是“缠绕在炸弹上的缎带”。
这也是热爱生命的一种方式。弗里达自画像,55幅。“我画自画像是因为我长期独处,因为这是我最了解的主题。”
独处,则是弗里达每一幅自画像背后的注脚。她怎么能不独处?病床,素来有两种色,交替登场。一种,痛苦的红。一种,孤独的白。很多时候,弗里达在红里醒来,在白里睡下。于是,自画像以慰独处。了解自己,是人一生的事。也许,一生也还不够。55幅自画像,是弗里达所了解的自己。
画布的弗里达,有时发型有变化,或黑黑的直发,或卷束的发髻,饰物有变化,有时蝴蝶花朵,有时环佩丁当,有时装束有变化,碾转于西式欧风与墨西哥本土风情,甚至她的身体,有时也化成鹿身,自画像的背景物,也都在变化中,有丛林树叶动物,也有暗色室内。这些,让弗里达看起来缤纷,无处不在,又百般变化,像是有魔术。
看弗里达的自画像,想起西班牙弗拉明戈中的女子独舞。
据说,这种独舞中的女子最具诱惑力,身着艳裳,独自起舞,表情冷寞如孤星,肢体动作散发出的气息却浓烈,充满生命与爱的热力,或痛苦。
自画像,又何尝不是一种笔墨色彩洋溢在一方画布的独舞?飞扬和孤独,灵魂会找到各自的方式释放。 所有的弗里达,又有独一的标识,来自于脸和表情。浓黑相连的一字眉,是弗里达自画像的一道暗器。眉,是一个人脸上的江山,眉宇之间,暗藏一个人的气象。弗里达的双眉,一展开,一连起,便有一种势,一股英气雄浑。
神情,是弗里达自画像上的另一道标识。冷峻,看不出表情,或者说过滤掉了表情,只留下冷。所看到她的自画像全都如此,无一例外。无论那张脸眼下挂着泪身上插着箭钉着钉,还是流着血。痛苦呼啸穿过身体,而脸上不为所动,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想起雕像《拉奥孔》。那是表现英雄拉奥孔被蛇缠绕的临死一瞬,身体是极度扭曲的,是在痛苦中挣扎的本能样子,面部却像一张白墙,近乎水洗的透明,看不出惊惧,愤怒,或最后的痛苦。
拉奥孔的脸是一道谜。就像,对话中的沉默,文字中的省略号,正面人群中的背影。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这也大约是最具包孕性的一种表情。哭泣,欢笑,叫喊,平静,期盼,绝望,厌倦,麻木,包容,承受,每一种表情刻在每一种瞬间,要把它们打包放在一块儿,只能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因为没有,所以,无所不有。还有,轮廓和胡须,这两样也是弗里达自画像中不可不说的硬件。硬气,是弗里达自画像中所了解的自己。女人,较于男人,仅从面部上看通常来说具有一种柔和的特质。可以说,柔性,是女人的脸部之光,也是女性给这个世界所带诸样美好中格外动人的一种。
弗里达似乎有意撇开这种柔性。看过相片中的弗里达,情人尼科拉斯摄影镜头下的弗里达,神色安祥,柔和,清艳,这个女人,美眷如斯。显然,弗里达想画的不是照片上的那个自己,他人眼中的自己,镜子中的自己,她画所了解的自己,另一个弗里达。相片与自画像,哪个更像弗里达?
一张雌雄同体的脸。自画像中的弗里达,轮廓硬朗,把柔和削为峻谷,骨骼立出来,配上眉宇,别有铮铮之气。此外,在自画像里,弗里达从不忘记给自己的唇上抹下两撇胡须,虽不浓深,但足够清晰。
一字眉,硬气的轮廓,横冷的神情,两撇胡须,都为女性脸上少见,这些,在弗里达的自画像中却一再得到强调,这不是相片上的弗里达,画中的弗里达,这个弗里达,是弗里达更了解的自己。忽然想到桃花。春之艳,桃色独占三分。
《诗经》开始,桃花便入诗入画入人家,诗画一比兴,灼灼其华,桃花就成了女儿,成了妇人,成了世上那些美成春的女人。桃花开成女人花,那是人眼所看。草木有性,桃花本为雌雄同体。弗里达看自己,也是雌雄同体。
弗里达耽美。对色彩,对服装,甚至小到头上的一两样饰物,弗里达都不潦草,并且深深享受其中的缤纷。画布上自己的脸上身上,除了弗里达作为女人的性别美感,还兼俱画家锐利的画风,这些,使弗里达的自画像拥有独特的美,足以区别于一个博物馆里的众多肖像画。
弗里达通过画笔,唤起自己的另外一部分。这一部分,从形式感上似乎是雄性的,如此浓重的眉宇,硬朗的面部线条,冷淡的眼神,还有那两撇胡须,几乎是男性的标志,长在女人脸上几乎像一种剪辑错误的羞愧,这些,弗里达一一接纳,并且,大张旗鼓地以笔墨昭示出来,这也表明一种态度。
雄性特质,弗里达认为女性也有,并且成为女人美感的一部分。这种特质,内化到精神,是一种力美。柔与力,是两种不同的力量。柔属阴,刚属阳。是常识,也是惯性思维。性别是天生的。绝大多数带着自己天生的性别来到世上,并接受这个性别,如此一生。
柔性与力美,边界可破。柔软与坚韧,女人可以兼俱。阳刚与柔肠,男人可以兼俱。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最完善的状态都是一种球体,而非半圆。这里,刚柔并济就是一种球体。只刚,只柔,是一种半圆。
弗里达的自画像,是具象的,又是精神的。标志性的形式,她画地图一样,面部一点一点都没少去,而且还都打上着重号。这些自画像,又绝非只是一张脸加一条项链一件衣裳的换装组合,她的精神气质逼人,弗里达画是内心的自己,一画再画,画给自己看,而后,人们看到了,也包括这么遥远的我。
亦柔亦刚,先成为一个人,而后,男人,女人。弗里达,生而有幸成为女人,生而不幸成为女人,既如此,那就每一寸可见之处都安于女人的样子,每一寸精神要保有刚毅之力。柔属女人,力也属女人。
关系。关系是一种存在。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我,衍生出万般关系。人在世上,总会生发出点什么关系,不是与外界,就是与自我。两性关系,是人类各样关系中永远的靶心。自画像,是弗里达在病床上对自我的不断认识。
两性状态,是弗里达作品呈现出的另一种重要探索。探索,是此刻行文的一个追加词。也许,于弗里达的自发性状态并不相宜。弗里达本质上是体验者,而非观察者。
评论家布勒东认为弗里达的画作是超现实主义的,有种梦境色彩。的确,看她的画,时常有非理性的异样风采。
“我不画梦。我画我的现实。”弗里达坚定地认为,她的画全然写实。现实,即她的个人体验,纯粹的女性体验,这体验是她带着体温热情也流着血泪一滴滴一寸寸的感受,无比真实。
弗里达并非是一个自觉的女权主义者。她对男人对婚姻对爱情包括对性的认识皆出自个体生命。没有先入为主的思想框架,没有以立场决定人物关系,她一系列自发在非连续的时间里呈现出的男女关系才格外撼人。如一个蒙眼的行路人,一无所知,却逐渐摸出道路的秘密。
弗里达画自画像,画女人,也画男人。个人以为,以画面来表现人类当中男女关系的复杂程度,太难。通常,不若语言文字,画面定格为一瞬间,它的信息相对固定而偏少,文字可以从外到内层层描写,看得见的,可写,看不见的,化成心理描写,独白,意识,也可写,而且丝丝入扣,如剥笋,可以到底。
弗里达不同时期画的以男女关系为主题的作品,时间上是跳脱的,并没有看出来是有意创作组画,恰恰时这种时间分离主旨分离的作品,放在一处看,可以看出弗里达这类作品的惊人之处,弗里达一路跟着体验走,跟着体验画,云无心出岫,一系列作品展开下来,山环水绕,而呈现出活生生的动态的变幻的两性关系,像隐秘的双人舞。
不同年代画出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同一个男人,里维拉,都是同一个女人,弗里达。画面呈现出的男女关系却不是一马平川,不是光阴的原因,不是男人女人的脸和头发由年轻变老的自然变化,而是两性关系的复杂变化。
画上的他和她,时而恬静,时而痛苦,时而亲近,时而疏离,时而恩爱,时而相残。是的,仅仅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似乎涵盖了自有人类以来男女关系的种种极点,温存而安祥,甜蜜而危险,激烈而悲伤。
没有立场主义,只有生活本身。世上什么是最幸福的事?遇见爱。世上什么是最不幸的事?爱走向另一端。
男人是女人的幸福点。弗里达和里维拉的婚姻,被称为鸽子和大象的结合。弗里达早期画过一幅二人像。
这大约是弗里达作品中少有的岁月静好的作品。画上,棕色背景,二人一黑一红,男人庄重,女人娇俏,煞是人间对生活笃定信心的一对如意人。里维拉西服齐整,高大敦实,表情平静,像一座安稳的山,一手还握着调色盘和几支画笔,弗里达如此强调里维拉的画家身份,这也是她恋慕他的起点,甚至也是自己后来也成为画家的初因,为了自己的手能画画,离他的灵魂更近一点。弗里达把自己画得像小鸟,红艳的大围巾,墨绿的长裙,齐整的发髻,她把手放在他手里,头也微微地偏向他。男人的脸,看着信实,女人的脸,很安祥,粉鸟衔着字句锻带在二人中间。
这幅画,男人女人牵手,活成生活童话。
男人是女人的愁之源。
一幅自画头像,弗里达头发乱了,眉宇含着忧闷,嘴角朝下,这是一个女人阅经了苦痛的样子,有几颗泪在眼窝之下。头像中也有里维拉,不在身旁,而在眉额之间,这个缩小的里维拉长着三只眼睛,这样的构图,蓬乱的头发,暗沉的深色,一起给自画像一种巫术感。
眉宇之间,最见心绪。这幅画里,痛苦的女人眉间藏着一个三只眼的男人,又有话说,眉心,眉心,眉也是心,眉头上的,便是心底下的。男人,是女人的忧愁之源。从这幅画,我读出这样的意味。也许是误读。
男人是女人的孩子。
一幅神巫感很强的画,画面背景半昼半夜,神灵半隐,万物之母如巨,肤色发绿,发辫如藤条,乳尖滴乳,草木在她身上生长,中间一个人间的红裙女人,依然是弗里达,她怀中抱着一个体格巨型的男婴,成熟男人的面孔,里维拉,曲腿弯在女人的臂和怀里,那姿势仍然是个孩子。神,万物之母,女人,男人,是层层递小的关系。
这幅画,和早期的男女关系颠了个儿。女人,从男人的小鸟,变成男人的母亲。男人,从女人的靠山,变成赖在女人怀中的孩子。男人是孩子。男人是什么样的孩子?或者说,当我们在说男人,女人,类化是不公正的,生而有限,我们能了解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也许,我们说的只是这一个男人,这一个女人。虽然,弗里达本身就很迷人,情欲蓬勃,一生不乏对男人的体认,体认最深的还是只有一个,靶心一样位于生命最正中的这一个。
里维拉,就是弗里达的这一个男人。当女人把男人看成孩子,体内一定流淌着博大的母性,这和爱情不一样,却会生产出比男女之情更广阔的爱,含着怜悯,含着包容,含着接纳。
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把他看成一个男婴? 男人是女人的缺席者。
《两个弗里达》,这幅画耐人寻味。这幅画,我将它看为表达男人关系的一幅重要作品,尽管画面上完全没有男人,女人身边没有,眉间没有,怀中也没有,天空中没有,大地上也没有,似乎男人和女人不在同一个星球。
画面背景天空乌云灰黑压顶,两个弗里达坐在同一条长椅上,彼此牵手。一个弗里达穿西裙,裙上一把剪刀,在剪断血管一样的长线,血流在白裙上。一个弗里达穿民族裙,手里握着什么。特别让人注意的是心脏,两个弗里达的心脏,都像被透视一样坦露出来,像心型的跳动的硕根,两个心脏,通过一根长长的血管连接在一起。
女人不再向男人求索爱或慰藉,她转向同性,转向自己,彼此相连的,不再是一个男人的心和一个女人的心,而是两个女人的心。
两个弗里达是姐妹?还是自己和镜子?
这幅画的背景,是弗里达面临离婚,作为女人面临最亲密的男人缺席。
消失,从彼此的生命退出,是男女关系的一个末端。
弗里达是一个爱者,爱生命,爱男人,爱女人,爱孩子,爱身体,爱美的事物,凡爱者,是要将与爱相关的一切附着物一并收下的,包括一切处境,情绪,状态,一切,便是好的连着不好的,根根脉脉,不离一枝。
这一切,终以画的方式,成为长卷地图,标识出两性情感关系的诸种状态,婚姻也好,爱情也好,本质上是两性之间的缠绵不绝又孤独隔绝的人性关系,是同盟,是朋友,是敌人,是陌生人。
两性在秘密花园,在战场,在不毛之地,发生的或没有发生的一切,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且一场场轮回转换,永无休止。
风格。凡迷人的事物,总有一言难尽的气息。
这气息,可能极为单纯,比一滴水还单纯;也可能是混合体,像采集了多种林间气味调制出来的迷魂香,风一吹,这种气味吸引你,风一吹,那种气味吸引你,任谁捕捉,只劫持得它一部分,它本身始终是飘忽灵动在天外。
看弗里达,读弗里达,承认,几乎找不到谁的生命像那样支离破碎的了,也难再找出第二个尤其女艺术家那么执于表现痛苦了,可是,看完她和她的画,不会觉得眼前是黑色,也不是灰色,而是进入到一个色彩斑驳活泼跳脱的世界。
风格即人。画的风格来自人的风格。看弗里达的画,把主题放在一边,时常都会觉得意象,色彩,构图,别有风味,出其不意,恍若梦境,有着夺目的异域风采。
墨西哥风,先这么说吧。色彩夺人。
弗里达的绘画,色彩感哗地扑面而来,一种无序而成序的感觉。她的用色更近于大地的原始状态,蓬勃而有张力,看上去鲜明醒目,像野生花,并不遵循后天章法,却恰恰了天地自然。
弗里达画万物之母,没有按照常识画黑发或金发,身体皮肤也没有用黑白黄色,她大胆用自己的精神理解去创造出新的身体色彩,绿色,身体是绿色的,头发是绿色的,一个绿色的大地之母,初初看,好怪,再想想大地上的事物,最蓬勃有力的色彩,不正好是绿色么?弗里达的色彩,在很多画中契合热带丛林的明艳缤纷,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轻松的采撷者。同时,这些忽明忽暗的色彩又契合她的精神结构,色彩,也是弗里达画布上的心情晴雨表。有时,她用色彩营造神魔降临给人带来的敬畏感,那种恍若现实之外的幽梦气息,实在也会令人对画陷境,有些森然噤声。
弗里达画人物,也常常将人物置于墨西哥的自然世界,丛林,猴子,鸟,蝴蝶,花,鹿,人物时常与它们相生相伴,特别强调人活在墨西哥热带别样的草木风情之中。多幅自画像,虽然是同一张脸,在形式感上却万般变化,瑰丽多彩,弗里达以服饰为切口,尽量展示出墨西哥本土化尤其印第安人的民族性审美,在多幅自画像中,弗里达都让画中的自己穿着各样的印第安裙,最美最具个人气质的弗里达,也正是穿本土民族服的这一个。印第安人的服饰来源,“特万特佩克地区特华纳人的据说流传于茨冈人部落的传统边饰长裙,华斯太卡山脉哈瓦卡刺绣罩衫,米却肯州和哈利斯科州的丝质大披风,托卢卡山谷奥托米妇女穿的缎子衬衣,以及尤卡坦地区的彩色绣花上衣。”弗里达把这种审美从日常生活延续到艺术创造,她不仅在墨西哥穿各样的印第安人服装,到美国生活的几年中,也一直以这种多姿多彩的民族服装为荣。
美感来自文化自信,并成为艺术创造的精神源泉。这些,让弗里达的人与绘画同时拥有鲜明热烈的墨西哥民族风。让人着魔。意象魔幻。
超现实主义,又想起美术评论家布勒东对弗里达作品给出的评价,这个说法,也让弗里达走进美国时大放光芒,20世纪上半叶的西方艺术领域该是多么厌弃现实主义,现代,后现代,正是异军突起。
弗里达坚称,自己从来都是画生活画现实,无一笔是虚是梦。这里,并无是非。画家说自己写实,一定是真的,弗里达是体验派。看画者看出超现实的意味,她的作品意象的确常跳跃眼睛里的现实世界。
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超现实?有可能,当人们在说同一个语词,对它的理解和定义是不一样的。弗里达说的现实,也许是它们在本质上真实的,即使肉眼看到的不是这个样子,现实与真实为邻。评论家为弗里达的超现实主义而大加兴奋,艺术界正盼望新的风尚。弗里达诚实地说过,并不知道别人从自己的画中看到了什么,她画画,只是因为她独处时间太长,画画成为她的需要,她只为自己而画。
弗里达拒绝流派,什么主义都不要。实践者与理论家似乎风马牛,搭不上同一趟车说话了。也许,里维拉是弗里达作品最好的阅读者,欣赏者,评论者。
里维拉谈墨西哥和弗里达的内在关联,这么说:“在墨西哥,现实和梦想被视作是混杂在一起的,奇迹被认为是日常发生的。”“印第安神话与她的个人神话,墨西哥民族的历史和她个人的现实全部融进她那色彩斑斓的颜料中”。
是了,神话意象的民族性与个人思维在弗里达的画笔合为一体。
把昼神与夜神画在同一时空里;把家族谱系人物图从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到自己枝枝脉脉落在一起,用长长的血管和脐带把所有人连在一起;把男人画成婴儿,额上长出第三只眼睛;一只受伤的鹿,在丛林奔跑,而脸却是弗里达;一个水盆,因着半盆水,呈现出奇妙的世界,男人女人缠绕于热带植物之间,因着水的光线作用,水中的脚变形得像螃蟹;她画飞翔的床,孕妇躺在白床上,婴儿却升在天空;画躺在大地上的弗里达,穿着长裙,仍有很多绿叶枝条从体内生长出来,与大地相连。
《墨西哥与美国交界的自画像》,这是一幅对文明很有态度的作品,意象依然有魔幻意味,穿西裙的弗里达踩在墨西哥与美国的交界线,美国地界上是高楼,烟囱,机器,电缆,文明是如此生硬,墨西哥大地上,却是一派原朴景象,太阳和月亮同时高挂,草木,花朵,石块,土房,和原生态的人,自然的气息在生长。
想起20世纪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那本让世界疯魔的《百年孤独》,有记者好奇,里面的内容真实吗?马尔克斯坚定回答:每一行都真实。民族性的神话,个人的独特思维,也是现实和真实的一种。
当我们不把现实局限在眼睛看到的发生的社会现实,而将思维体系、心灵活动、想象力,都看作真实的延伸,那么,人的大脑将会脑洞大开,将会看到更加令人惊奇的世界。
弗里达在画中彰显黑西哥本土尤其印第安人的存在方式,一如她生活中的态度,使得她进入西方美术界时别有一种不被欧风所挟持横空而来的异质感。
西方对弗里拉作品的赞美层次不穷,毕加索曾老实地说没有人能画出弗里达那样的自画像,特别记得里维拉的一段话,觉得那段话迷人灵动的程度恰与弗里达最相衬:“她的画尖刻而温柔,硬如钢铁,却精致美好如蝶翼;可爱如甜美的微笑,却深刻和残酷的如同苦难的人生。”
独立不依,总成最美。
“我希望这一路能愉快,这一次我不想回来了。”弗里达47岁在笔记写下的临终遗言。有人猜她截肢后自杀,谁知道呢?
“如果有翅膀可以飞翔,为什么我还需要脚呢? ”弗里达自己却这么说,这个女人,真勇敢,还幽默,我猜,她能把上帝气哭。
想起读到墨西哥亡灵节的一段话,“我们墨西哥人对死亡是嬉笑相对的。要跳舞玩闹,什么借口都是好的。出生和死亡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死亡是哀悼,也是欢喜;是悲剧,也是玩乐。要迎接这最后的时刻,我们备上小小的骨头状糖面包;圆圆的,就像生命的轮回;在中心,是头颅;甜甜的,却阴气森森。那就是我。”
于是,我相信墨西哥是一个高蹈的民族,这个会庆祝死亡的民族该是世界上最懂得快乐的民族。但愿,弗里达最后一刻带着墨西哥人的天性。死也快乐。惟艺术不死。
还是说画,《生命万岁》是弗里达最后一幅画。这是弗里达画中最画风出窍的一幅,没有一丝痛苦,无比安宁。
看弗里达很多的画,无论主题画面如何酷烈,都还终是可以屏住呼吸。对着这幅静物画,一遍遍看,眼睛却慢慢湿了。
静物,西瓜。瓦蓝,青皮,红瓤。被刀切开,这次红色的不是血,是丰美的果实。如此醇美,如此沉静。真好,生命万岁。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