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清明
个人日记
大地清明
周 伟—湖南洞口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和许多人一样,总是如期而至。
我们一起向杨里塘的老祖坟山上走去,向青草更青处走去,去赴一场人生的盛宴。祖先们,仿佛都从泥土中醒来,长幼有序,排排坐定,喜笑颜开,把酒话桑麻。谈起去年土里的收成,今年的新打算。问起猪牛鸡鸭好不好养,娃儿出息没出息。……主事的,就一五一十地向祖先们禀告,生怕漏掉一丝春天的讯息,大地上的甜美。
我们做晚辈的,依次,一一跪拜下来,跪成一地嫩绿生鲜的蔬菜瓜豆。祖先们见了,一起好欢喜呀。我偷偷地抬起头来,一眼瞥见奶奶端坐对面。奶奶,还是那般清和、安详,比安详还安详,比温暖还温暖,比清明更清明,比美好更美好。
方圆几十里,谁都知道奶奶。只要一提起她,总有人接茬:喔,善塘铺里的奶奶……不管大人、小孩,大家都喊她奶奶,盛赞她的种种美德,传说她的许多善事。我家的房子紧靠路边那口荷塘,塘边几棵大树,枝繁叶茂,像一道绿色的屏障。一条阡陌小路,载着浓浓的绿荫,晃晃悠悠地伸到我家的门前。阳光下的走廊上,总是坐着和蔼慈祥的奶奶。这无疑是个好去处。过路的,闲聊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见了奶奶都亲热地喊一声,便能喊出奶奶的笑声和奶奶的茶水与坐凳。要借个物什,或者手头短缺点油盐钱,有奶奶在,只要一开口,都不会落空。碰上吃饭时刻,还会被硬拽着坐到饭桌上……我问奶奶:“你这样有求必应,救苦救难,不就是大家敬奉的观世音菩萨吗?”奶奶瞬即用眼神制止我,说:“可不能乱说,哪敢比啊?”奶奶说:“我们是善塘人,‘善’字当头,一心向善才是。你们长大了,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记住自己是善塘人,善用其心,善待一切。只有这样,你们一生,才能坐得住,站得稳,行得正,走得远。”
奶奶还说:“你们都是农家娃,切莫忘了出身,切莫忘了归家的小路和乡下的禾田。有事没事,常回家看看,在一块块禾田间走走。走进禾田,你们就会感受到春天的脚步。”一田汤汤的白水,随着清新的泥土哗啦哗啦地翻转着;一蔸蔸嫩绿的秧苗,莳下去,莳下去,星星点点地起绿……荷锄一杆烟的功夫,只见一块块禾田,拔节,铺成齐腰深的一片片绿毯,你连我,我连你,放眼望去,无边的绿毯接到天边去了。到秋天里,落下满地的金黄,乡亲们个个兴高采烈,村庄上空飘荡着和和美美的气息。有一天,我边走边语:禾禾禾,和和和……我忽然发觉:乡下的禾田,熟悉的禾田,原本一直都是那么的和谐!齐齐整整也好,累累垂垂也好,绿汪汪也好,黄澄澄也好,抑或是冬天的一片空旷也好,铺在乡村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幅乡村最美的画图,美得自然天成,美得无言、无缺。这禾田,这和谐,是不是一直在向我们昭示着什么?奶奶没有说穿,奶奶只要我们常回家看看,在禾田间走走。也许,只有如此,我们一颗浮躁喧嚣的心,才能宁静、清醒、觉悟、明慧。和谐心灵。心善就是天堂。
奶奶一生,吃苦,耐劳,能干,聪慧,虽然文化不高,认不得多少字,却把一切都看得清明。每天大清早,奶奶都要我去村头老井挑水,把家里挑得缸满桶满。奶奶常说,越早水越清,越早水味越正。小时候挑水的情景,我记忆犹新。第一回挑水,挑了大半桶,水总是免不了淌出来。第二回,少挑了许多,想是不会淌出来了。挑起来,一路轻快,欢喜到家。回过头一看,哟,星星点点,湿漉漉的,怎么淌了一路?第三回,奶奶要我把桶子里的水满上,再看看。我依了,水竟然没再淌出来。奶奶满意地摩挲着我的小脑袋,说:“看,看看,一桶水不淌,半桶水淌得厉害。”挑回来,一身汗,我伸勺一舀,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手一抹嘴上的水珠,骄傲地看着奶奶。奶奶又笑着问我:“甜么?”我一回味,果真甜,以前咋没觉出井水的清甜来呢?奶奶看着我一脸的疑惑,说:“就是嘛,自己挑的就是甜哩!……”星光、月色、青草、露水、虫鸣、狗吠、鸡叫、鱼肚白,天天一亮天,奶奶总是吱呀一声第一个推开大门,看得很远、很远,然后,清清朗朗地大声告诉我们:山青水清,人勤水甜,大地清明……小时候,奶奶还跟我讲,奶奶是伟宝(我的小名)的奶奶,也是大家的奶奶。奶奶这样说,果真也是这样做。有好东西吃,总是这个一点,那个一点,一个小孩不漏地散发着。谁家小孩听话了,奶奶就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脑袋,不停地夸奖;若是哪个犯错了,也从不偏袒哪个,对我也一样。那个时候,我很是不解,别人的奶奶就是别人的奶奶,我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怎么也是大家的奶奶呢?现在,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奶奶还总是那样絮絮叨叨,对我们小孩说:“你们还小,要懂事。本事不是娘肚子带出来的,要靠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攒鸡屁股(鸡蛋)一样,攒足本钱了,心里有底,就会遇事不慌、处变不惊。本事,是壮身的,多了,不压身;少了,挠头掏手心都不行,手心上哪能煎出个鸡蛋来?本事,少不得,也虚不得。虚了,再装,打肿脸也充不上个胖子来……”其实,奶奶对我们并不是太严格,对我们的玩耍也只是适当地加以管束。很多时候,她都是由着我们一班细伢子蹦蹦跳跳,带着我们一起去看热闹、赶场面。
有时候,奶奶还会带着我们去爬屋后晒谷坪边的小山头。爬山时,她又絮絮叨叨,说:“要昂首,要挺胸,眼要看前方;向上,向上,再向上,不得停歇。做人做事,都得这样!”……我们站在山巅,一齐向山那边喊,喊得群山响应,林海阵阵。眺望远方,满目翠绿,万物迎春,千山时花。静下来,我们躺坐在软绵绵的山坡上,看着弯弯曲曲上山的路,一阵绿色的山风拂过,心身清怡。奶奶说:“你们以后要爬的山还会很多很多,要一直保持今天这样向上的好心情。”我们一个个似懂非懂,鸡啄米般的头点个不停。现在,体味体味,琢磨一下,那时的心情,是不是应该就叫“向上的绿色心情”呢。若真是如此,在今后人生的爬坡中,我们一定要时刻保鲜着这份“向上的绿色心情”。
奶奶说,春天了,春天了,大地迎春,大地仁春。奶奶认得“仁春”二字,我也从小认得“仁春”二字。奶奶就叫王仁春,她有一个小小的印章,字虽小,笔画也细,却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奶奶常常拿着这个小小的印章,三不三(家乡土话,意即不时)地又拿回一张手掌宽的纸片片(汇票)。然后,奶奶郑重其事地戳下一个个红砣砣后,我们一班细把戏就会有好吃的、好玩的。那个时候,我们围着奶奶,踮脚看着那张小纸片,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红砣砣。奶奶笑了,笑得很开心,用手指指着,说这是个“仁”字,说这是个“春”字。“仁”字是什么?是一个人正直地立着,说一不二。“春”字是什么?是三个人过好日子哩!我们一个个不解。奶奶要我们一个个伸出手掌,用手指头在我们每个人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写着,肉肉地,痒痒地,温温地。奶奶说:“‘仁’嘛,左边是个立人旁,右边是个‘二’字;‘春’嘛,分开来,上边是‘三’、‘人’,下边是个‘日’字。”我们一个个恍然大悟,都跳起来,一个个像中了彩一样,连声说,就是嘛,就是嘛。奶奶说:“三个人过好日子,就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还有你们这些小把戏。讲文一点吧,就是男人、女人和孩子;讲大一点吧,就是天、地、人,泛指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魂和大地上的生灵。”我们听不了这许多,一个个都急急地问:“奶奶,奶奶哪去了?”奶奶笑着说:“我在看着你们;你们一家家在过着好日子就好。别管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哩。”
后来,我们一班细把戏一个个都离开了乡下。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回乡下去看奶奶。奶奶很高兴,絮絮叨叨说她敬过神的,有神灵的保佑!她说:“神灵得很,不然你们怎么会都身体硬邦邦,精神兴旺旺,工作顶呱呱,平安无事的一个个!”奶奶送我们走时,要送好远,一程又一程,看着我们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要攒起劲!别老想着奶奶。”边说边回过脸去。我问:“奶奶,你怎么了?”奶奶擦着眼睛,爽朗地一笑,说:“奶奶高兴着呢!走,走好!奶奶会敬神保佑你们的。”奶奶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说:“傻小子,你们记着,神就是自个儿!这样,啥都不怕,啥都不愁。”又很响地拍着胸脯,让人不能怀疑。
奶奶的絮絮叨叨,就如同她的那架纺车,咿咿呀呀地,悠扬而绵长,一直唱到火塘边的油灯快干的时候,还是那样的好听,令人动情。奶奶要走的时候,把我叫到她的床前,絮絮叨叨:“人嘛,一生一世,就两个字,一个是生,一个是死。生就好好地生,死就静静地死。心存清明,一世淡好。”奶奶还说:“想奶奶了,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委屈,有什么疑惑,清明那天,都要一古脑儿告诉奶奶,让奶奶放一百个心。”奶奶说得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眼角竟还露出浅浅的一丝笑意。听到这里,我心酸了一下,眼里簌簌地掉下几滴热泪。我动情地品味着奶奶的絮叨,心海汹涌。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山青水清人更亲,故乡星星亮晶晶。
也许有人会问:众生芸芸,置身尘世铅华中,人生看得几清明?
想想,其实,如奶奶说的一般,简单明了——心路静好,大地清明,九天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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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龙女
满满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