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共和》之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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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十年来,李鸿章死死地与“卖国贼”这个标签黏在一起,黏得血肉模糊,撕也撕不开。《走向共和》索性把水搅浑,在“卖国”标签下新添了一笔“爱国”,揉搓出一个爱国的卖国者形象,可谓古今无双。儒家士大夫终身奉行者不过四字:修、齐、治、平。由于体制的偏狭,“修齐”与“治平”之间产生了断裂的鸿沟——修自身易,修官身难,李鸿章纵使拥有至高的智慧和理想,却只能拱手将两者双双敬奉在清廷的祭坛上,然后,孤身行往名为“卖国”的天堑,以身殉道。
与这样一位颇具理想主义气息的悲剧英雄相比,翁同龢、徐桐等一干老朽更显得颟顸可鄙。他们在剧中所起到的功能,仅仅是身体力行地警示着我们:一个老成谋国、忍辱负重的卖国者,要远远胜过一群摇唇鼓舌、乌烟瘴气的爱国者。
显而易见,编剧与导演在李鸿章身上投射了十足的感情,将其塑造成政治与人格的完人。本片的许多理念与精神,均借由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叟之口,铿锵有力地吐了出来。朝野指责他培植私人势力、揽权自重,他坦然陈述着自己用人唯亲的理由,陈述得正气凛然;梁启超劝他起兵革命、再造乾坤,他率然回复“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把大才子噎得无话可说;盛宣怀拍他马屁,赞他雷霆雨露、恩威并加,他竟又心血来潮论起自我节制权力欲的重要性。这样一位神奇雄豪的政治家,书中少有,人间绝无。
当然,最出彩的无疑是谈判桌上的李鸿章。即便大清国的国际形象已经臭翻了天,每次都要砸锅卖铁“结与国之欢心”;即便满堂豺虎嚣张嘶吼,对着丰饶富丽的中国垂涎三尺,李鸿章却总能保持着东方古国独有的淡然气度,娓娓推谈,在张与弛之间游刃有余。群兽翻腾,座首老者却仿佛云中仙鹤,矫然不群。委实不可思议,一场屈辱求和的城下之盟,居然也能演绎得如此荡气回肠。
这不是中国人关起门来在自己的文艺作品中大加意淫,而是史有其事。近代史学泰斗唐德刚曾有评述:中国自有外交以来,出现过两个半外交家,一个是李鸿章,一个是周恩来,半个是顾维钧。李中堂纵横捭阖之术,可见一斑。
李鸿章同洋人的最后一战,是与八国联军签署《辛丑条约》。偌大的北京城已被八国军队占据,李鸿章奉旨求和,有单刀赴会之危情,却无单刀赴会之豪迈。更何况,此时的他早已风烛残年。衰老在体能上意味着气力的竭尽,在精神上却意味着堪透世相的深沉。李鸿章艰难争得生命的最后一刻隙罅,在杀气腾腾的外夷、养尊处优的权贵面前,激昂而语:“我大清国民,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语含悲烈,掷地有声,声可绕梁,声可裂帛。
总之,这样的李鸿章俨然已成为诸葛亮式的神人,剧中也时常拿他与孔明相提并论。然而他并没有诸葛亮那样呼风唤雨的通天本领,他拥有的,只有他的老师曾国藩遗留给他的“忍经”——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千难万难,只有付之一忍。李鸿章能征善战,熟稔洋务,有识人之明,有识势之能,然其平生所做最多之事,只有无可奈何地叹息,叹息自己的无可奈何。就像宵小如李莲英倾轧于他,小人如袁世凯背叛于他,他,一个饱经世事消磨的老人,唯有隐忍不语。
正因为这一份艰难,才将李鸿章的荧幕形象烘托的更为悲情。同为智者,李鸿章反倒比诸葛亮更易赢取观者的好感。
左有贵胄掣肘,右有清流物议,上有朝廷猜防,下有士子鼓噪。饶是李中堂长袖善舞,也难免左支右绌。李鸿章的为难,完全体现了一个体制内开明派官员的困境。这多少有一些影射的意味——但在更大程度上还是寄托了中国人所幻想的父母官形象:威严可畏,和善可亲,上思国恩、下忧黎庶。即便是小节有亏,只要于国家于黎民有大功德,那也足以被供奉到祠堂里,去受万世香火了。
身居庙堂,危乎高哉。李鸿章在剧中第一次入宫奏对时,恰逢阎敬铭凄惨离职,他神情凛然地扶了一下自己的冠冕。画面在这一刻定格了,一切悲剧仿佛在预先便已设定好,只等着李鸿章扣动其中的枢纽,然后如履薄冰地赴死。悠悠苍天,曷其有极?即便魂归天外,也干系着百年大计和千载骂名。这一份承受,对于李鸿章来说未免太沉重了。
“伏念臣受知最早,荣恩最深,每念时局艰危,不敢自称衰痛。如今銮驾未归,根本之计,处处可虞。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臣敢请太后皇上举行新政,再图自强。直隶乃诸疆之本,北洋乃臣所手创,臣荐袁世凯正式接任臣职,臣在九泉,庶无遗憾。”
面对这道寓意复杂的遗疏,慈禧顿足大恸。后之览者,亦不禁悲从中来。凄凉的旋律奏响,世间再无李鸿章。
《走向共和》难说没有矫枉过正之嫌,却多少让我们窥探到一代“汉奸”五味杂陈的心情。历史上的李鸿章自然没有这般高风亮节,与俄国的黑历史至今不清不楚,甚至还被考证出有过废清自立的心思,但其劳苦功高却是不言而喻的。马关条约时,李鸿章左颊中枪,性命垂危,却不愿即刻接受手术,反而以命相胁要求日本放低赔偿的标准。比起《走向共和》中哀语恳求的李鸿章,这样的李鸿章无疑更胜一份壮怀激烈。
剧中反复提到过李鸿章少年得志时所作的一首诗:“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凌云豪情,溢于言表,甚至让伊藤博文、袁世凯等世之枭雄都心折不已。殊不知李鸿章赴北京与八国联军谈判前,亦留有相似的遗作,这却更像是中堂一生写照: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李鸿章的后半生走得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他本是纵横疆场的一代儒将,却被当做至死都在卖国的权奸载入史册,遗臭万年。生不得其时,死不得其所,百年之下,骂名犹存。这不禁让人想起辛弃疾那半阙豪烈无双的《贺新郎》,仿佛是送别这位老者的挽歌: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嗟乎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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