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婕

回娘家的路上，一直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儿忽然抬起头，指着前方叫了起来：“看，一只乌鸦站在路灯上。”我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只乌鸦，紧缩着翅膀，笔直地站在路对面那根高高的路灯杆之上。漆黑的羽毛，长长的喙，几乎和乌黑的路灯杆融为一体。它的脚下，是新规划好的成片的花草园和一排排样式各异的景观树。

这个城市，许久不见鸟雀了。这里的鸟类本就稀少，自那几株高大的乔木因城市规划被伐倒之后，原有的几只鸟儿也没了踪迹。当初政府规划这片土地时，为还鸟儿一个绿色的家园，特地在那花圃的中心位置，在那绿色的广告牌下，建起一个个人工的鸟巢。可不知为什么，鸟儿飞走后就不再回来，那几个人工鸟巢也一直没有鸟儿光顾。可是，现在却来了只本地罕见的乌鸦，这不能不令人惊奇。

这只乌鸦从哪儿来？是迷路了，是追寻走失的伴侣，还是受了茂密富丽的景观树的诱惑，以为这里是它曾经生活过的森林？一个个问题走马灯般从我的脑子里跑出来，却无法从乌鸦的口中掏出答案来。

乌鸦仍然停在路灯上，冷冽的目光中透着迷茫。显然，城市那如流水般的车流、绚丽变幻的色彩和那高亢嘈杂的音响使它迷惑了。它零仃地站在路灯杆上，一动不动，将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塑，只有那双眼睛，充满着寒意，直直地望着前方，冷冷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

有几个路人发现了这只乌鸦，停下匆匆的脚步，站在路边对着乌鸦指指点点。乌鸦，这号称世上最聪明的鸟类，因能感知生死而被世人列为不祥之物，其所到之处往往是一片喊打之声。聪明如乌鸦，想必也知道自己的处境的。我不明白这只乌鸦为什么不去那茂密的景观树或人工鸟巢中藏身，而要选择那光秃秃的路灯杆，将自己暴露在路人的视野之中。难道它忘了自己被视为不祥之物的谶言？抑或是它受了那光影怪离的霓虹灯的诱惑而迷失了自己寻巢的本性？

车子走得很快，那只乌鸦很快被抛到身后，看不到了。女儿收回了努力后望的目光，冷不丁冒出一句：“Poor乌鸦。”问她时，她又将头转向车窗外，不吱声了。忽然觉得心里好像被撕扯了一下，一点失落的感觉疼痛般从心中轻轻地传了出来，逼得我微微地叹了口气。毫无预兆的，眼前展现出一幅幅悲悯的画面——

巨大的机器轰鸣着，吞噬着一片片的森林，高大的林木成片成片地倒下。一群乌鸦，在沉重的树冠砸向地面的瞬间，从浓密的树叶之间疾射而出。它们在树木被伐尽的高空悲鸣盘旋，为自己被毁的家园涕泣。终于，在领头鸦的带领下，它们开始了又一次寻找栖身之地的漫漫旅途，其中，便有这只站在路灯上的乌鸦。

我想象不出，当这只乌鸦离开自己的伙伴，奋力地飞向这座城市的时候，它心中有着怎样的兴奋。它肯定会认为，自己发现了一方世外桃源，那抹绿色是大片的森林高大的树木。它幻想着，在那高高的树冠之上，建起它幸福的家园。它像一个探险的勇士，不畏艰难，义无所顾地离群而来，它为自己发现了一处可栖身之地而骄傲。可是，当它带着满腔的喜悦和满身的疲惫突破重重障碍奋力地飞来时，却发现这只是一个假象，一个骗局！那抹耀眼的绿色不过是人工造就的草坪和低矮的景观树！它习惯于在高树上憩息，它无法委屈自己投身于那低矮华丽的景观树，它也不敢贸然委身于那祸福难料的人造鸟巢。它太累了，无奈之中，它选择了站在这根光秃秃的路灯杆上，孤独地凝望着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的灰色的天空。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突然想起泰戈尔的这句诗，不禁哑然失笑。诚然，这是一种乐观的心态，是人生追求的高境界。可是，我们不能以此来要求一只乌鸦。它失了家园，它有权寻求一方栖息地，这高高的路灯，不是它的家。若不加遏止，飞速发展的经济，还会毁掉更多生灵的家。何时，人类能放弃自己无休止的欲望，还自然万物一个安静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