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夏。
ふ寒小說
文↙清子寒
1996年的凌晨。
他说,我感觉到孤独,只是习惯了。
这是他下线之前在键盘上敲下的最后一段字。
他起身走进狭小的厨房煮着泡面。有一段时间一天两餐都吃这个,早上什么也不吃。
他长久将自己关在租来的屋子里画油画,听音乐,上网。煮泡面。做一些琐碎的事。
他是七夏。单眼皮男子。穿着格子棉衬衣。牛仔裤。白帆布鞋。
七夏看着画布上的女子。漆黑的长发,大红色绸缎碎花长袖。脚上一双绣花鞋。坐在门坎上侧过身子背靠着门沿,头微微下垂,看不清整个面目与表情。背景是一个有些年代的大屋。
七夏接到电话,是画商打来的。男人语气有些急躁,甚至粗暴。
七夏说,好了,知道了。然上挂断电话。点燃一支烟,继续注视着画布上的女子。他起身提起背包,轻轻地掩上门,下楼。
他不认识周围的邻居,除了房东与她的儿子。似乎他对周围的一切并不关心。他的生活只是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很少有人介入。
义青是他第一个在这个城市熟悉的人,他是房东的儿子。十七岁,高中生。义青在看完七夏的画后,时常会到他的屋子学习画油画。
当时义青对七夏说,你每个周末教我画画,我可以跟母亲商量减免你的房租。七夏只是笑笑。他说,那你必须自己准备好画具,我不会与任何人共享作画工具。
下午三点,七夏进了一家画廊,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体形粗壮。七夏进入屋子,将准备好的钱放到前台的桌面上。说,这是你之前付给我的定金。然后转身离去。
他回到租房时,义青正在里面画画,临摹梵高的《向日葵》。他看着身旁画架上的年轻女子说,怎么还没有将它送去。
七夏说,不用了。
义青没有多问转过头去继续作画。他知道七夏是一个执拗的人,在处理事情时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亦不需要他人干涉。
七夏用一块红布将画盖住,然后又下楼去,他突然止步,转过身对着屋子里的义青说,可否与你母亲商量下房租费再推迟一个月。
义青点着头,只是觉得七夏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关于那张女子肖像,七夏只是觉得那不应该交给画商,即便预定在先。
画中是一位江南女子,在锦溪镇邂逅。她不像其它的女子穿着现代装,有着四十年代江南女子的打扮。招揽来许多游客。
七夏再次来到小镇,他站在大屋外,门紧锁。身旁一个磨剪刀的老人,眼睛白内障,他将头侧过一边说,屋子好久不住人了。
七夏只是想送给女子应得的那份报酬。他曾对她说过,我会来这里,应该是八月。
七夏没有在小镇逗留太长的时间,在天黑之前去了先前住过的小旅馆。老板娘仍记得他的模样,帅气的小伙子。曾经在房间里作画,休息,很少时间外出,除了在暮色四合时带上速写本去小镇周边的小路上走走。他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作画。没有城市的喧嚣。宁静且自然。
老板娘为七夏打来热水。她依旧热情周道,在放下手中的水壶时说,不打算长住吗,像上次一样?
七夏说,明天坐火车离开。这次比较匆忙。
是来找你上次画中的那个姑娘吗?
七夏抬起头。老板娘接着说,她在前几个月就离开了。在她外婆去世一个月后。大屋是她外祖父留下的,应该是镇子里历史最悠久的一间。已列入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七夏没有再问什么,早早的息了灯,坐在窗前的木床上点然一支烟。女子始终像一个人,他记忆中的女人。
七夏出生在广东最南方的一个小镇,那里有许多古老的细叶榕,粗枝叶茂,树龄都在120年以上。
七夏五岁那年,女人离开了他与父亲。他开始对着墙板上的黑白相片画画。那个女人频繁地在他作业本上出现。他开始喜欢美朮课,画册的每一页都是那个漂亮的女人。
他对每一个人说,我的母亲很漂亮。比我画的还要漂亮。母亲死后,父亲说母亲去了外婆家。父亲带着他搬了四次家。屋子始终狭小,与父亲睡同一张床。用同一条毛巾洗脸。一起蹲在巷口的阴沟前刷牙,白色的泡沫顺着阴沟流淌而去。有时他的牙齿会出血。最后一次换牙时是在九岁那年。是一颗大门牙。父亲说,要将牙齿丢到屋顶才会长出新牙。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将那一颗牙装在一个小瓶子里。一直保留。
父亲踏着自行车清早出门,戴上一个帆布帽,脖子上绕过一条打湿过的毛巾。自行车右龙头上吊着一个壶水。像往常一样去一些工厂做临时搬运工。在烈日下,皮肤晒得蚴黑。始终连续劳作。只是午后与其它人坐在屋檐阴凉处将帽子盖在脸上躺着歇息。
七夏八岁那年,父亲为他买来一套画具,上海制造,是当时最好的牌子,一直用到现在。
他始终记得童年里一些琐碎的片段。墙上母亲的素描画像。屋子里阴晦而潮湿的气味,地板上破旧的玩具,深夜父亲轻微地咳嗽声……
看着对面月光下的大屋。
七夏说,她是我生命中遇到的第二个女人。第一个是母亲。
他侧过身子,静静地躺在木床上回忆着脑海中突然闪现的影像。下雨天他的膝盖开始隐隐作痛。如同回忆,一种隐晦的疼痛,缠绵而绝望。
1996年的凌晨。
她对他说,你是孤独的,从你的画中可以看出。
你相信缘份吗?她说。
他下线了,没有作答。
她去杭州时,在中国美术学院看过他的画展,在学校打听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只是对方多次没有回应。她开始认真读他的画。并在报纸上发表评论。一年后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见文章的最下排是一个署名为安代的人。她在网上给他留言说,可以联系你吗?
他终于回复了,他告诉她只限于网上。
2月去周庄写生。七夏,1997年1月15日。
她看到他留在BBS上的日志。关注着他在网上的每一个细节。一但发现他的踪迹便放下手中的工作,思考着他的动机。他却很少在网上写日志亦很少贴上作品。只是觉得那是自己的事,只是办了唯一一次画展,那次后有画商开始注意他。他只是为了生活卖了几幅画,但从来不署名。
她是自由职业,大部分经济来源靠写字。偶尔去周边城市做下采访,并没有人知晓她。她没有固定的居住地,在城市间走走停停,抑或停留在江南小镇很长一段日子专心写文字。
她说,二月我将去江南。有缘自会相见。
他从“安代”两个字中看不出为自己写画评人的性别。但从几次网上聊天以及文章中也能猜出几分,只是那对他并不重要。
转眼间已是八月。他并没有找到女子。
七夏回到屋子后身心有些疲惫,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度过了整个下午。晚上义青说,昨天有个女子来找过你。
七夏打开电脑,才发现安代已经消失了很长一段时日。他开始关注她。如同当初安代关注他一样。
七夏在网上查找安代其他的文章,除了一些游记外,还发现一篇题目为《安代之死》的小说。他用一个小时来反复看这篇小说,于是沉思。点燃一支烟,目光注视着微微贬蓝的显示屏。
小说的结尾写道,安代死于公元一九九七年四月一日凌晨一点。
七夏找来那天的报纸。晨报,1997年4月1日,星期二。
头版报道一个叫顾青蓝的江苏女子死在出租屋,目前死因不明……
七夏找来相关报纸,已证实顾青蓝就是安代。曾经做过他模特的那个女子。他转过头看着画布上的女子。脸侧向一边,看不清整个面部。
义青在屋外叫着七夏。
他起身开门,门外是一个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义青说,前天就是她来找过你。
女子看着屋子里的那幅画说,她走得有些忽忙。
他们去了一家咖啡厅,灯光柔和。女子说,我叫水格。与青蓝合租同一间屋子,睡一张床,彼此拥抱取暖。那天凌晨回家,青蓝已入睡,我躺在床上,握住她的手,有些冰凉,以为是天冷的原故,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整个身体没有一点温度。我紧紧地抱着她,她的身子还是暖不起来,在证实她已经死亡时我并没有马上报警,而是抱着她直到我清醒过来,失声痛哭。
七夏说,那她是如何死的?
不排除自杀的可能。医生并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证明她是意外死亡。她并无其他病史。而且在事发前一天下午我们还在一起喝过咖啡。看不出任何异常。
有些话想问你。这也是我来找你的最终目的。女子说。
你们有交往过吗?我知道她一直在为你写画评。频繁的关注你。
没有,只是在江南遇见过一次。而在让她做我模特之前并不知道她就是一直为我写画评的那个人。事情似乎很突然。
七夏说,她有可能是自杀。刚刚发现她的一篇名为《安代之死》的文章,里面的细节与你讲的大致相同。发表在3月。她为自己预设了这条路。
水格临走前说,七夏,青蓝一直是我所爱的女子。他听得有些不明白,也没有多想。
回到屋子里七夏继续搜索着安代的文章。
她在一篇游记中写道,一年前,一个人背上行囊长途跋涉来到西藏,先前看过一位画家的作品,有关西藏与墨脱。西藏,那个圣洁的土地,与天堂最接近的地方。
住在位于拉萨附近的一个小镇的藏式小旅馆中,坐在窗边品尝着酥油茶,望着无际的蓝天,无限地遐想。那是从书本之外的另一种体验。让我知其美,慕名而来。
我告诉朋友,有关西藏的描述,只有那位画家才能让其美深入他人内心深处,他以画家独到的审美方式将你带入一个人间天堂,看完它,必定将亲自前往。
旅途中发现一首诗,它被人用小刀刻在一个小旅馆的床板上……
七夏记得是在十八岁那年去的西藏,在西藏呆了半年之久,用睡觉之外的所有时间来作画。那是他最早期的一个创作阶段,在很多知名作家看来是很不成熟的作品。七夏说,如果被众多的人喜欢与肯定,那并不是我最终的目的。
安代后来在BBS上写道,对七夏的画有过仔细的研究,我想我可以是他画笔下的女子。如同他可以是我笔下的男子一般。亦是一种共鸣。
七夏了解到安代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镇。小时候与外婆相依为命。唯一的爱好是在纸上写故事。掌控他人的命运。在她笔下的爱情无疑是绝望。后来不再写爱情。只写散记。
关于安代。他内心也不再平静。水格说,她一直用多个笔名发表文章。只用一个笔名写有关你的文章。那就是,安代。
几个月后七夏搬出了屋子,带着画回到了广东。那里有百年细叶榕。更多是童年的回忆。他开始不再画女子肖像。一生中只画过两个女人,一个母亲,另一个是安代。
水格打电话给七夏是在一年后。她说,七夏,我将去自首。
1999年3月七夏见到水格时她已在监狱里,他隔着玻璃看见水格,她没有当年的妖娆。很平静的一张脸。她走出来,坐在七夏面前。双手戴着镣铐。
水格说,可否给我一支烟。他为她点燃。
她笑着说,他们今晚为我准备好了丰富的晚餐。她将脸侧过一旁。吸了口烟。说,我知道青蓝已经爱你至深。如同我爱她太深,无法自拔,最终还是伤害了她。我无法允许她心中有其他的人。特别是男人。我们发生争执,并以死来威胁她。于是用“安代”的笔名在1997年3月底写下一篇名为《安代之死》的小说。这也是我为自己预设的路。
十分钟过去,水格起身,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水格在七夏临走前交给他一张小纸条,是安代留下的。上面就是那首刻在小旅馆床板上的诗。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桶,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在山路,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遇。
七夏回想着画布上的女子。漆黑的长发,大红色绸缎碎花长袖。脚上一双绣花鞋。坐在门坎上侧过身子背靠着门沿,头微微下垂,看不清整个面目与表情。
她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因为他知道,当时她在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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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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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若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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