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哥

  光阴似箭，《蓬灰优质牛肉面》馆顺当的经营转眼过了半年。半年里牛肉面的价格上调了一次, 每碗调到了五角，顾客开始减少,后来增多,逐渐络绎不绝，高文彬悬着的心落了地。   

“水涨船高，指不定过些日子还得往上调！”马文文自信地说。

“再调没人吃了。”高文彬耽起心来。

“别庸人自忧了，”她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脸蛋，“放心,民以食为天,喜欢吃的人照样来吃。”

她与物价局的观点一样:市场经济大发展，职工工资翻了翻，翻了工资调物价，保持增长是自然。

“工资涨一次，物价调一次，等于工资白涨。”

“毕竟增加了收入，提高了生活质量呀。”

“一见物价上涨，谁都不舒坦……”

“胸襟狭隘的缘故。要知道，国家粮油水电调价，势在必行，是宏观调控的举措。”

“依你说,以后每调一次工资，物价就跟着往上调？”

“当然。国家改革开放,大力发展经济,目的是将来叫国人的年均收入赶上西方发达国家的标准,上调工资是必定的事。”

 高文兵佩服媳妇脑子精明:

“难怪你成了经济师!”

“好啦，别耍嘴，快睡觉……”

精明的女人情感丰富,欲望必然旺盛。这天夜里她偎在丈夫的怀里温柔地亲吻他的臂膀，胸膛,娇滴滴地催促爬她。他爬了,使劲上下蠕动，到头来男根仍旧像霜打的茄子。

“心思没放在我身上！”

 “放了，起不来……”

“咋回事？”

“不知道。”

 “累的？”

“嗯……”

“转过身睡，别挨近我！”

 高文彬转过了身，眨眼间拉起了酣声，她心潮起伏,彻夜难眠了……

 一天晌午十一半点左右，一个穿吊带裤的矬胖子来到《蓬灰优质牛肉面》馆.他要了一碗韭叶面，两个茶蛋,一碟凉拌水萝卜，有滋有味地边吃边点头，宽阔扁平的嘴巴绊得咂咂响，惹得旁边的姑娘皱起了眉头。马大兵来了兴头，盯着他看。

吃完碟子里最后一块萝卜条，动作俗气的矬子用手掌抹了抹嘴，掏出名片递给对他感兴趣的马大兵。马大兵底头一看，原来是金城日报社总编室副主任，不等他自我介绍，矬子斜眼瞅了瞅正在为顾客卖票的高文彬, 二话不说抬起屁股出了门。

出了门的他掏出照像机，左闪右晃地选准了位置，对准铺面啪啪啪捏了几张照。   

  想不到第二天《蓬灰优质牛肉拉面馆》的彩色照片出现在金城日报头版头条栏目里。八寸大的照片让员工喜出望外，纷纷向高老板道喜。

高文彬起先兴奋,而后扫兴。

因为照片底下的一篇报道他越看越不是滋味，脑子纳闷，心里别扭。

文笔流畅的报道夸赞他是新时代的共产党员，说他积极响应政府设法搞活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号召，毅然决然地留了职停了薪；是他倾囊所有，自担风险，开创了我市普通工人全心全意经营牛肉面馆的先例。满篇溢美之词一个接一个，说他思想先进，为人忠厚，急市领导之所急，想市民之所想, 为打造我市饮食行业通向全国的名片,特意聘请了牛肉面大王的传人马孝忠特级厨师。添油加醋地介绍了他向特级厨师如何虚心请教,如何苦练拉面技术的感人事迹。更让他脸红的是,说他在特级厨师原有的配方启迪下开动了脑筋，开发了聪明才智, 添加了特级师傅认可的珍贵调料，使卤的牛肉更加鲜嫩可口，调配的清汤更具民族风味，堪称一绝。    

总括一句话，是高文彬同志为古老的金城市打造了独具特色的食品品牌，为全市人民争了光。

这篇华而不实的报道如同飘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满了金城大街小巷。各类小报社记者纷至沓来，对《蓬灰优质牛肉面》馆倍加关注,连著名书法家王嘉祥先生也为他的面馆写下了宽1.8米的横幅。

横幅裱装精良,挂在饭馆正面墙上，格外醒目：

   赞《蓬灰精质牛肉面馆》

   蓬灰精质牛肉面, 揉和掺抻拉不断,

   扁细宽圆任君点, 白如银丝似锦线.

   清汤牛肉萝卜艳, 芫荽辣油蒜苗鲜,

   四季宜人多方便, 色香味美价又廉.

     嘉祥于乙丑年蜡月二十六日书

“写得好，把牛肉面特色写绝了！”不少顾客连连称道。

想象力丰富的小报记者更是啧啧有声：

  “高老板是个不简单的人，必能挖出许多感兴趣的材料！”

高文彬极其尴尬，不愿搭理小报记者，但熬不过马文文催促，涨红了脸，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记者笑嘻嘻点头，不去为难他，掉头询问马文文了。在他们眼里,面红耳赤的高文彬是个脚踏实地的实干家，打造牛肉面品牌的天才。天才大都是不善言谈的人！

“记者采访你,怎么拉不展呢？”回到家，马文文问他。

 他沉下了脸：

“有什么好吹的！”

“今天你怎么啦?”

“看看，这篇报道全是胡编乱造。”

“哦。用词是过了点，但基本是实事呀。”

“一点不实事求是！”

“见过哪篇报道全是符实的？”

 媳妇凌驾之上的问话他习以为常,大都用温和的笑脸应付,这次他无法忍受了。因为舅子哥马大兵昨天悄声告诉他,写这篇报道的杨一敏记者不仅是报社总编室副主任,而且是杨高鹏副市长的侄子，那张横幅是他让书法家写来的。加上杜小英有一回说漏了嘴，道出她和马文文陪杨高鹏副市长吃过饭，跳过舞，他压根儿不知道马文文跟杨副市长认得。

 他一门心思只顾自己的家，顾自己的爹妈，顾自家的亲戚，顾自己的师傅和周围的朋友，从不过问与他不相关的人，更不用说八杆子够不着的杨副市长了。他寻思,杨记者跟他素味平生，对他的情况不仅知道,而且大加吹捧， 莫非是受了他叔叔杨高鹏副市长的指示? 杨副市长为人作派他一无所知。

“啥算求是？”马文文见他沉着脸不吭气，来气了，“说呀。”

“对别的牛肉面馆不理会，单单宣传我,真……”他打住口,把“莫名其妙”的话咽了回去。

“你是党员！”

“党员咋了?”

 瓷实笨拙的反问让媳妇一愣：

“今天倒底咋啦？”

“我丢不起这个人。”

“谁让你丢人了?!”

“胡吹我就是让我丢人。”

“咋是胡吹呢？党员该有党员的觉悟！”

 高文彬听出媳妇对他打起了官腔,唱起了高调,在以前没有过的事，即刻感到那篇夸大其词的报道是她事先和杨副市长按排好的。

 他倒没有疑惑她和市长有什么猫腻，是表哥艾克斯那句“任何时候别跟当官的掺合，老老实实做人”的话在他心里扎了根。

“正因为我是党员，才不瞎说。”

“怎么瞎说了？”

“不实事求是就是瞎说。”

“你见过哪篇报道百分之百的属实？”

“别的不管着，反正我讨厌别人对我胡说。”

“给你脸上贴金呢。”

“不乐意。”

“为啥？”

“我根本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没有一心为公的思想，一心干好我的生意，过好日子就是我的本意。”

“傻冒！”她瞥他一眼，心想他心眼真死，不理解她难以言明的用意。

在她的意识里，我们报纸杂志,广播电视一而再、再二三强调坚持四项基本是我们党员的原则，我们不能因发展经济，富民强国的方针而忽略这个四项基本。不管老百姓咋想，作为党员挂在口头上必有好处。因为我们党是执政党，看重的就是这一点。毫无疑问，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无疑是上面组织考查干部，提拔干部的重要依据，干其它事也一样，把政治放在第一位顶要紧的。

“以后的路长得很，” 她缓和口气说，“有人给你铺路，路平了必然好走了，这个道理你该懂。”

“路自己修，不需要别人。”

 想不到他的口气这么硬，她竖起了娥眉：

“不知抬举的东西！”

 “去让人家抬你吧！”

“你！……”她被噎住了，气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你……你啥意思？”

“你心里清楚！”

“啥意思，直说！”

“葫芦里卖的啥药我咋知道！”

“没想到你鬼想法真多！”

“多不过你！”

“……混蛋！”

“嚷嚷啥子！”奶奶听见动静，冲进门喊，“两个好好的，嚷嚷啥子？”

高文彬赶紧给奶奶搬椅子，奶奶摆了摆手：

“日子越来越好了，你们两怎么还不安稳呢?”

 “他倔！”

 “怎倔了？”  

“让他说！”她怒不可谒。

“我……”他底下了头，不知怎样解释。

“文彬，给奶奶说。”

“我……”

“倒底怎么啦？”奶奶急了。

 马文文接过话头嚷道:

“开馆子他有了名气，记者采访他，他一声不啃，我说他两句，他恶凶凶的，说我葫芦里卖药。说！卖的啥药？”

“噢，”奶奶笑了，“多大的事儿……我们开馆子的没什么好采访的。文彬对头，不跟耍笔杆子的搅和。”

 “该拿的主意你拿，别听她的。”她拍拍孙女婿肩头补了一句。

见奶奶向着他，马文文冒火了：

“知道什么呀，你老顺着他！”

“男人家该有男人的样儿……”

“他不知好歹！”

“就你知道好歹，”奶奶瞥了她一眼。“文彬对头，你呀，别尽变换花样了。”

 “他是犟驴！”

 “有这么骂你男人的吗？”奶奶立刻掉下了脸，“你丫头太过份了！”

 “怎么过分了？”

“还不过分？！”

“不过分！”

“你看我不顺眼是不是，好好好，我走！”

“奶奶，”高文彬赶紧上前搀扶奶奶。“是我过分了，你别生气……”

“真是！”奶奶瞪他一眼，甩开胳膊，“你们爱怎办怎办，我走，吵破天，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们哪烦你了呀，”马文文委曲地说，“有些事你不知道，不该操心的心你别操……”

“就怕你操心过度！”奶奶瞪她一眼，颤微微出了屋。

屋里静寂，马文文后悔不该跟奶奶回嘴……

 改革开放初期，我们这些经历过文革的平头百姓大都是胆小怕事的本份人，传统守旧的观念和文革的教训让我们小心翼翼地不能放开手脚干，难以改变缩头缩脖、缩手缩脚的观望性。广播电视、报刊杂志一再强调发展经济的好处，宣传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道理,除了胆大的年轻人敢想敢干外，大多数采取观望态度，心想发了财的人将来会不会像文革时期那样受到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落个被关起来的下场。但年复一年，过了八九个年头，人们见善于投机倒把的人逐渐成了暴发户，购买了他们奢望不来的“日立”彩电，置办了他们企求不得的高级家当，穿上了他们羡慕不已的皮尔卡丹服装,打上了质量上佳的金利来领带，过得十分滋润，回过头看看自己寒酸的样子，心有所动了，不再有所顾忌了。

马文文当然比他们心思动得利害，见这些年暴发户摇头晃脑地进到高档餐馆，开开心心地猛吃海鲜，得意洋洋地举杯海喝，红光满面地大把付款的样子，她玲珑的脑袋如同滚滚的河流那样不平静了。

静不下来的脑袋让她的眼睛四处观察，见管理这些暴发户的主管部门对他们腰包鼓起来的来源不闻不问，公检法不理不睬；见人们的胆量越来越大，大起来的结果让万元户日益增多了；见日益增多的万元户与主管他们的国家公务员成了好朋友，见了面握手欢颜，动辄下馆子进舞厅；见大腹便便的商人与法院的官员推杯换盏，勾肩搭背地东游西逛的状况，她的脑子变成了不平静的海洋了。

不同人的脑子有不同反应，不同的反应必有不同的行为。我们的百姓一心发财致富的行为如同破壳的一窝小鸡似的不管站稳站不稳, 互相碰撞着四处啄食的样子，让马文文对金钱的诱惑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清晰地得出人为财生，鸟为食忙的结论。

当前正逢国家生产资料、物资产品实施计划内和计划外“双轨制”运营，给了人们大好时机。国家工矿企业纷纷进行了机构改革，拆大为小，挂牌成立了这个开发公司，那个经销部门；公司与公司互相联系，部门与部门互通有无，除了飞机大炮不能做，毒品大烟不能倒腾，能做的决不放过，绞尽脑汁你倒我誊，想法低价进高价出，巴不得一夜发横财，加入到万元户的行列。

各类大大小小的商店、门市部、甚至包括不起眼的杂货铺不是等闲之辈，变换招数想法与各类公司挂钩合营。有点积蓄的老百姓当燃不甘落伍，结伴集资注册了杂七杂八的代办处，营销店，专卖部。

那些骑自行车上班的干部和工人看在眼里，热在心上，上班互通情报，打听行情；下班风风火火跑东串西，送情报，谈价格，想法挣点差价钱。我们国家一时形成了十亿人民三亿商，两亿人民跑单帮，四亿人民准备着，一亿人民磨拳掌的局面！

上个月她以经济师的身份和潘华总经理去市政府参加了“如何调整当前国有资产分流及整顿商业流通研讨会”。

会上杨高鹏副市长说“当前乱七八糟经营方式必需整顿，打破沉闷的经济模式固然必要，但不能放任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自流！”的话让她感到他是眼光敏锐的大有前程的精明强干的领导。

会后酒桌上他红光满面地端起酒盅对潘华经理说“成立‘金城外贸责任有限公司’报告会上通过了，你得慎重考虑，责任责任，得有经营能力的人负责”的话让她心潮澎湃，后悔那天晚上她傻，不该在舞会上掐他紧楼她的手。

饭后夜总会KTV包房里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她心有所动；他俩两合唱的“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让她有些醉意。

那天晚上闲聊的当儿，杨副市长瞥她一眼对潘华说“回去把人选报上来，我来审批！”的话更让她心神荡漾，心里清楚等待审批的负责人绝对是她。

但不知怎搞的，那天她心乱如麻。

“看得出来，你有心事。”杨副市长小声问。

“没有呀。”她强打精神说，挤出不自然的笑。

“伸出手来，看看有什么心事。”

“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