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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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防盗门在身后“咔”地一声轻响,锦书轻轻后退了半步,把身体靠在那片冷硬的钢铁之上,深吸了一口气,略微伸展了一下身体,一边试探着把手里的包向右侧与鞋柜连体的玄关桌上放过去,果不其然,那里又是堆满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物品。锦书苦笑了一下,把包放在地上,脱下羽绒服习惯性地向左侧的衣架挂去,衣架似乎也满得没有了空隙。她再一次把身体向着那片冷硬靠过去,呆呆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她对这种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堆积与凌乱依旧有着无法适应的迷茫。
       良久,门上的冷气打透了单薄的小衫,久思无策的锦书再次叹了口气,妥协地拎着羽绒服弯下腰拉开了皮靴上长长的拉锁,摸索着在鞋柜的最底层找到自己的拖鞋换上,然后拎起羽绒服和皮包,借着窗外隐约的霓虹,走向自己与房门相对的卧室。进到房子中间时,空气中隐约透出带着霉味的污浊,主卧室里传出震耳欲聋的电视声,时不时还伴着几声响亮的鼾声,锦书皱了下眉,快步闪身进了自己的卧房。
        “啪”的一声,墙上的开关随着锦书按下的手指发出清脆的声响,桔黄色的灯光也应声而亮,温暖而安全的感觉让锦书的表情舒缓了许多,她把自己连同皮包和衣服一同扔在了床上,香奈儿COCO残留在被子上的味道幽深而执拗,锦书觉得自己又可以自由呼吸了。
 
       “厂长,明天我有点事情,想请个假可以吗?”听到那边肯定的答复,锦书放下电话阖起双眼,红红亮亮的光圈在眼前虚无地交错闪烁着,两杯红酒根本醉不了人,放倒的身体却让那点稀薄的酒精旋转着浮了上来,晚宴上让她略感兴奋的场面也脑子里逐一回放。 
       “无论你拒绝还是接受,不可否认的是直销的时代已经来临,与其将来的某天,你被动购买,还不如你今天加入进来,主动销售,在享受优惠的同时,享受一份无意插柳的收获。”刘店长的侃侃而谈,让她忽然觉得自己早就置身于直销的包围,想想自己的生活,哪个角角落落都能看到各种牌子的直销产品。她忽然对刘店长佩服起来,或者说她对自己早就置身其中的直销有了某种感觉。
      “洛小姐是文化人,只看了几篇产品介绍便给我们写出了那么好的主持稿,你太优秀了,不像我们这些家庭妇女,除了逛街做饭,就会打麻将。明天的这场产品介绍大课,还要请你帮着主持一下,我们店刚成立,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你要是能系统地了解一下,以后就给我们做讲师好了。”略略发福的刘太太温婉优雅又细致入微,她即透露着明显讨好但又尺度适中的几句话,让锦书觉得自己这个初生的小马驹竟然遇到了世上少有的伯乐。此刻躺在床上的锦书心中升起了隐隐的自豪感,更从刘太太的引导语中看到了站在讲台上的美好未来。

    “哐!”防盗门巨大的响声惊醒了锦书的美梦,紧接着便从门口传来一片嘈乱的声响,夹杂着卢瀚不耐的叫嚷声,“这都什么破烂,怎么又堆满了。洛锦书,洛锦书……”锦书急忙从床上坐起,把房门大幅度地打开,房间里的灯光直直地透过去,卢瀚在灯光的边缘之外趔趄着,扶着鞋柜的手随着身体的摇晃不停摆动,鞋柜上的物件应声而落。
    锦书疾步跑到客厅,拿起冰箱顶上的插头插在插座里,临时安装的节能灯瞬间雪亮刺眼地亮了起来。自从婆婆搬来这里,那些笨重高大的家具便占据了整个客厅,搬来挪去,算计到最后,也没有办法把门口的电灯开关露出来,锦书精心挑选的门灯、壁灯,顶灯便只能进入了冗长的休假。
    “谁又把东西堆在门口,还让不让人走路了?”听到卢瀚的叫嚷,主卧室的门也打开了,婆婆那与胖大身体毫不匹配的尖细嗓音响了起来:“哎呀,这是怎么了?我今天下午才买的,怎么都掉地上了?”
  “跟你说多少次了,该放哪放哪,再这么堆,这个房子都不够用。”一阵酒气散了过来,醉意浓重的卢瀚大声地发泄着,这个越来越狭窄的空间似乎把每个人的耐心都挤得要爆炸了一般。
    锦书呆呆地看着从鞋柜上跌落在地上的两只方便袋,几颗失去水分不再鲜亮的圣女果从袋子口里滚出来,滴溜溜地打着转向四外滚去,另一只袋子则因为里面东西太多太重而四分五裂,酱油、陈醋、精盐、挂面散落一地,廉价的散装味精从小塑料袋的裂口处散了出来,晶莹闪亮。门口还有一袋五十斤的白面,黑暗中没有看到,此刻正在节能灯下敦敦实实地傲然挺立着。
    “妈,橱柜里不是还有半袋面吗,您怎么又买回来了?”锦书极为头痛地问道,她实在不知道该把这袋面放在哪里,厨房里现在已经有半袋面,两袋米,还有两筒五十斤的的豆油。
    “也多不了多少,有功夫就买回来,别等着涨价再买。” 婆婆面带得意之色搬了张椅子过来递给卢瀚。
    锦书看着婆婆黝黑红润的脸色无语了,这个从自然灾害中走过来的婆婆对粮食的重视简直到了至高无上的境地,总是想看到碗里、锅里、柜子里都是满的才放心。
     “物价还不是被人哄抢才涨上来的,中国大妈对美国黄金市场的危难都能力挽狂澜呢……”锦书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蹲下身去,捡起那几颗如失去青春的女人一般,起了细密褶皱的圣女果。又哄又劝地把卢瀚推进浴室,锦书拎着圣女果打开厨房的灯,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一个空盆子出来,把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装好,捧回厨房,便开始着手整理,她永远都弄不懂,两个老人的午餐和晚餐怎么就能把厨房变成战场。

    “尊敬的各位来宾、先生们、女士们……”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甜美的笑容,清晰自然的语气,却有着别样的魅力,坐在梳妆镜前的锦书对自己此刻的表现还算满意,只是不知道明天发挥如何。
    “咱妈说你也刚回来,跟谁吃饭去了,以后别回来太晚了。这又是什么?”卢瀚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抢走了锦书手中的稿子。
   “明天给朋友主持个小会,提前看看,别到时出丑。”卢瀚的话让锦书心中不快起来,这算什么,监视和警告?
   “让我漂亮老婆抛头露面,给多少出场费啊?”卢瀚依旧是不屑一顾的表情,“把老公陪好才是正事。”说着把湿漉漉的头俯下来咬向锦书的耳朵,知己知彼的卢瀚向来喜欢以最快捷的方式进入战场。
   “哎呀,你累不累呀,喝了酒就早点睡吧。”锦书巧妙地别过头站起身,卢瀚不放弃地缠过来将锦书拦腰抱起放在床上,压上去继续他的侵略。
   “别,爸妈还没睡呢,给他们听到不好,快起来。”锦书压抑着渐渐急促的呼吸挣扎着。
   “好吧,冷美人。”卢瀚懊恼地翻开身去打开了电视胡乱地调换着频道,“哪天有了小三,可是你自找的。”
   “晚点好吗?一会爸妈就睡了。”心知不妥的锦书缓和着说道。卢瀚突然兴奋地起身拿过背包,掏出两沓钱放进床头柜,“这个月光投资了,就收回这点钱。”嘴里报怨着,语气中却不无得意。
   “你先看电视吧,我去洗澡,洗香香的回来找你,好吗?”
   锦书冲过澡后回到房间,卢瀚在晚间新闻的伴奏下已经酣然入睡,今晚的战事似乎已经无法继续,锦书自己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失望、庆幸、还是麻木呢?熄灭床头灯的时候,习惯地拿起卢苇的照片摩挲着,把深深的吻印在那片甜甜的笑容上,半年的分别,已经让锦书慢慢适应了思念之苦,不再泪水涟涟,甚至在卢苇软磨硬泡的央求下,答应了她寒假不回来留在杭州打工,锦书时常念叨着,卢苇不回来,这年可怎么过呢?关上灯,从背后把手搭在卢瀚渐渐隆起的肚子上,偎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熟睡过去。
   
  清晨来临的时候,那场不知是期待还是逃避的战事终于还是匆匆上阵、草草收场。卢瀚心满意足地出门后,与住房相连的车间里工人已经叮叮当当地开工了,听着饭厅里婆婆对公公大呼小叫的唠叨声,锦书开始妆点自己。淡淡地扫过蛾眉,细细地画过眼线,涂上睫毛膏和唇彩,整个人都精致起来。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锦书拿起包急匆匆地走出房门,一看号码却不是约好来接她的刘店长,而是厂长。
  “洛会计,地税来电话了,怎么说一直没交税呢?你上午有时间过去看一下。”
  “怎么会?现在税务与银行联网,只要卡上有钱,地税每个月自动就划款了,是不是小出纳忘记往卡上存钱了呀?”
  “不知道,对方说第四季度十、十一月都没交税。你快去看看吧。”
  “好吧。”放下电话一看表,马上就八点了,会议八点半入场,九点正式开始,怎么办?抬起眼睛却看到婆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到锦书望过来的目光快速闪出一个笑容说:“今天打扮得真漂亮,这是要上哪呀?”
  “上班。”锦书浑身不自在地回道。走回房间拨通了卢瀚的电话:“老公,借我两千块钱,厂里交税卡上可能没钱,划不了税,我手里现金不够。”
  “在床头柜里,你自己拿吧。”拿好了钱时刘店长的车也到了门口,出门时婆婆跟在身后,“锦书,晚上早点回来,别喝酒,别让人家笑话。”锦书愕然了,这是哪跟哪啊?踏出屋门,苦笑着与几个工人打了招呼出门。
  上了车跟刘店长说明情况,以最快的速度去银行做了无折汇款,打印了手续报到税务局,在会议正式开始前终于赶到了会场。

  大会上,年轻的地区总代理时而慷慨激昂,时而语重心长,听得锦书心中被一波又一波温热的浪潮不断地冲击着,踌躇满志,当场就与很多人一样,拿出身份证,加入这种神奇新产品的直销队伍。晚宴上,总代理也对锦书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一再大力邀请,并许以无限美好的未来,锦书似乎看到一条铺满鲜花的路从远方蜿蜒而来,却找不到踏上去的阶梯,莫名、隐约地兴奋着。
  在这种兴奋的鼓动下,一摸进家门便甩了靴子直接奔向卧室打开电脑察看有关信息,沉浸在五彩的云端织梦,直到卢瀚又醉熏熏地喊“洛锦书”,她才从恍然梦醒地走出来。
  收拾妥当后的卢瀚照例边看电视边记账,突然他向趴在电脑上的锦书问道:“你今天拿了我多少钱?”
  “两千。”
  “到底拿多少?”
  “两千,怎么了?”锦书觉得味道不对,回过头问道,卢瀚一脸的严肃让她奇怪至极。
  “我少了五千,那三千谁拿了?”
  “我没拿呀。我就拿了两千,打电话告诉你了呀。”锦书茫然了。
  “不是你拿是谁拿了?”卢瀚的眼睛瞪了起来。
  锦书一听急了,“我说没拿就是没拿,我什么时候拿你钱不告诉你了,你的就是我的,拿了有什么不敢说的。”
  “两口子这样可不好,两口子过日子哪能这样呢,可不能这样啊。”锦书回头一看,穿着背心、大短裤的婆婆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口。
  “妈,你怎么说话呢?你看到我拿钱了吗?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呀。”锦书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发抖,越来越冷。
  生气归生气,还得弄清楚钱到底是谁拿的?锦书冷静了一下分析道:“最近临时工人多,是不是哪个手脚不干净进来了?”
  “不能不能。”婆婆尖细的嗓音执拗地插了进来,“那些工人可好了,让他们进屋歇会都不进,没有人进来。”婆婆一迭声地为工人辩解着。
  “好,他们都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坏人对吧?我再坏,也不能由着你们随便诬陷。”锦书红了眼,声嘶力竭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这钱,我就是没拿。没拿!信不信,随你们大便。”看着像刺猬一样暴怒的锦书,婆婆站在门边讪讪地,不知是该进,还是该出。
  “你没拿,那这钱哪去了?”卢瀚睁着满是血丝的醉眼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锦书心中无限悲愤,哽着声音说:“卢瀚,你自己想想吧,我们夫妻二十年,我什么时候私自拿过你的钱?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锦书说不下去了,转身坐在电脑前。
  “咱家就这几个人,你没拿,哪去了?”卢瀚不罢休地重复着。
  “别问我,问你自己!”锦书拍着桌子嘶吼着,尖利的声音几乎划破声带。
  卢瀚颓丧地坐到床上冥思苦想,婆婆也叹用力吧口气关门走了,直到这时,倔强的锦书才让泪水奔涌而出,颤抖的手胡乱地点着鼠标,眼前却是一片昏花,此刻的她完全凌乱了。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半晌,卢瀚突然拍着手叫了起来,“出去喝酒前,我给刘工拿了三千块钱好处费。”
  锦书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婆婆突然推开门惊叹着说:“你说你这个坏蛋,怎么这么坏,你这个坏孩子,给人家钱怎么不好好记着。”锦书冷着脸,对着屏幕凄然一笑,更多的泪水落在了桌面上。
  “老婆,好老婆,对不起了,冤枉你了,别生我气,对不起,对不起。”卢瀚冲上来抱着锦书的肩膀又捏又摇地讨好着,锦书依旧无语,只是摇落了更多的泪水。
  “行了,别生气了,给……”婆婆从厨房抓了几个圣女果,又不知从哪拿来一根萎蔫的香蕉往锦书手里塞着,锦书像个木偶般呆坐着,不推也不拿,婆婆便把圣女果和香蕉直接放到了电脑桌上,“行了,别生气了,睡觉吧。”说完便转身离去。锦书看着那不新鲜的红和秽旧的黄,心中泛起了阵阵恶心。
  “好了好了,好老婆,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嘛,睡觉吧。”卢瀚故技重施地又抱又吻,锦书晃了一下肩膀,轻轻挣脱出来去了浴室。
  蹲在沐浴头下,借着哗哗的水声,锦书小声地抽泣着,她很想像许多电影中受委屈的女主角那样,借老公认错的机会撒娇发嗲,或者声泪俱下地控诉,不管哪一种都能换回男人的疼爱或者重视吧,可自己偏偏就会这么没出息地忍气吞声。
  “锦书啊锦书,妈妈希望你一辈子都能美好幸福,记住,要快乐,要宽厚,心有锦绣自成书啊。”想着妈妈临终前的遗言,锦书泣不成声。
  在浴室磨蹭了很久回到卧室卢瀚已经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锦书木木地关了电视,电脑,关了灯,悄悄去了隔壁房间。房间还是卢苇没走时的样子,只不过地上堆了些箱子,箱子上摞了几床被子,锦书一再争取才没有占领卢苇的书桌和小床。掀开蒙在表层的白色布帘,钻进卢苇盖过的被子里,隐约还有着熟悉的味道,喜欢喝奶的卢苇身上总是有着甜甜的奶香。
  这个让人意外而羞耻的夜晚,在丈夫和婆婆怀疑的目光中孤军作战,筋疲力尽的锦书想念母亲的怀抱,想念女儿的娇憨。偎着厚厚的棉被,把枕头抱在怀里,她觉得这血脉相连的两个人正以棉被和枕头的形式拥抱着她,心中酸楚而又温暖,在泪眼模糊中疲倦睡去。
   
  清晨的阳光没能叫醒疲倦的锦书,倒是卢瀚上床的动作惊醒了她,睁开红肿的眼睛正看到卢瀚带着歉意和讨好的笑容,“有老公不抱,抱枕头能解什么渴?”锦书拗不过,只得顺势偎进他的怀里,“我想卢苇了,好想好想啊。”说着,锦书又哭了起来,这哭,即有着承受不住的想念,也有倾委屈的矫情。
  “好了,好了,等我有时间领你去看她。”正腻歪着,厨房传来声响,锦书知道婆婆的习惯,每天六点准时起床煮,急忙坐起来催促着卢瀚,“快起床吧,六点了,一会还得上班呢。”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卢苇的小屋,婆婆从厨房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锦书低头走回自己的卧室,叫习惯的一声“妈”今天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没吃早饭的锦书在路上买了包子和鲜奶,回到单位却没了食欲,便宜了对桌的小出纳,保管大姐看出了锦书憔悴面容下的心事重重,“洛会计,你怎么了,病了,还是跟小卢吵架了?”
  “没,昨晚失眠,没睡好,想孩子了。”说着,锦书的眼圈又红了起来,想孩子是借口,但眼泪却是真道具,引得小出纳和保管又是一番好言安慰,锦书却在这劝慰中失了心神,家里的丑事,心里的苦,跟谁说?心里堵得满满的,连午饭也没有胃口,不理会小出纳“又减肥又省钱”的感叹,趴在桌子上补觉,刘太太打来的电话却让锦书灰暗的世界突然亮了起来。
  “洛小姐,今天晚上有时间吧,李总代理今天晚上的火车就要去回去了,走前想跟大家聚一下。李总特别欣赏你,直夸我们发现了个优秀的人才。”
  “谢谢刘太太,我下班就过去。”锦书打起精神之后,发觉世界并没有那么糟糕,她在回话时不自觉地带上了温婉的笑容。
  “别跟我客气,以后叫我董姐吧,晚上你早点过来啊。”刘太太的尊重与欣赏重新焕发了洛锦书的骄傲与自信,虽然早餐午餐都没吃,但整个下午却精神饱满,工作效率极高,下班后依旧活力十足地摇曳着均称的身姿,愉快地赴宴去了。
   
   就餐过程中,几个人或是小声交谈,或是开怀畅谈,都是锦书极少听到过的广博见闻和励志话语,即便讲些笑话也是幽默搞笑但绝不粗俗下流,呈现出的氛围轻松自然、高尚优雅,是锦书极为喜欢的格调,一时间,她像迷路的孩子突然看到了灯光,满心欢喜,只会抿着嘴微笑、倾听。
  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锦书低头一看,是卢瀚回复的短信:“早点回家。”回家这个词让锦书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词好像没有过去那样重要了,反而让她生出一种疲倦和不耐。
  “锦书小姐是做老师的吗?”李总的话题突然转到了不被注意的角落,把走神的锦书拉回了现实。
  “哦,不是,我是个会计。”锦书突然成为大家的焦点,略微显得有些慌乱,镇静了一下,回应着李总的问话和大家的注目。
  “看您主持会议无论语言还是台风都很沉稳从容,特别是语言的逻辑性非常强,我以为您是老师出身。”李总的夸奖让锦书微微红了脸。
  “昨晚刘店长向我推荐,想邀请您做他店里以及你们所在市县的讲师,我觉得这建议不错,我呢,在这里正式邀请您做我所代理地区的特邀主持佳宾,年会、或者其它的一些活动,为我们盛装主持。”锦书扬着眉毛,把嘴张成了O型,这也太惊喜无限、天降吉祥了吧。整个晚上锦书都在心里兴奋着,这兴奋自从结识了刘店长之后就没有冷却过,今晚让李总一加料,让那些小兴奋变成了雀跃的惊喜。
  “洛小姐,您有时间的话,对公司的文化、发展、产品等方面好好了解一下,以便今后为其它伙伴做系统的讲解与培训,同时也有利于你向下发展业务,我们的奖励机制你也了解一下,人越多,你赚的越多,你周围获益的朋友也会感谢你的。”看到锦书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李总也微笑点头,并把目光移向刘店长,“刘店长,今年的年会就要举行了,你应该邀请这次表现突出的几位朋友去感受一下气氛,锦书小姐是必不可少的。”
  “李总,你和我想到一起了,我也正准备邀请洛小姐去参加上海的年会,一路开销我来负责,不知道洛小姐时间安排是否方便。”说着把目光转向锦书。
  “呃……”锦书被这一个又一个消息弄得目不暇接,大脑转不过弯来,沉吟半晌问道:“你们年会什么时候开呀,在哪里?”
  “上海,大概在这个月末,具体时间还没有定下来。”
  “哦,月末……”锦书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没什么意外的话,月末通常没有什么账目要处理,应该会有时间。继而,脑中灵光一闪,上海--杭州,天啊,这不是离卢苇的学校很近了吗?这丫头放假不想回来,要去舅舅的公司勤工俭学,春节也要在舅舅家过,自己这次正好看了女儿又看了弟弟,锦书兴奋地轻轻拍了一下手掌,然后合在胸前,由衷地绽开一个笑容说道:“到时看情况吧,应该没问题。”
   
  刘店长把锦书送到家门口,按了喇叭调头离去,锦书在那片黑压压的建筑前站了良久,吸了口气才掏出钥匙开锁进屋。重新回到那片黑暗之中,锦书忽地又觉得气闷了,悄无声息地经过客厅,依旧是震耳欲聋的电视声,污浊的空气,卢瀚少见地没有去喝酒,正在电脑上查着资料。
  没有人因为她晚归而担心或者不满,也不再有人因为对她的委屈而有什么言语和行动上的礼让和歉然,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悄无声息。但锦书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是天翻地覆了,那个总是向外人夸赞自己把儿媳当女儿看待的老人,并没有真正地把她当作女儿,甚至没有把她当做一家人来信任和尊重。锦书无论呆在什么地方,总是有着不自在的感觉。
   收拾完厨房,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个圈之后,锦书觉得不能再让这种郁结的情绪左右自己了,生活还是要继续,一家人又能怎么能分出个胜负高低呢?婆婆是旧社会走出来的人,她曾经给自己讲过受婆婆气的故事,可能她认为婆婆就应该是居高临下的吧,就当她人老了,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这样想着,锦书便轻松了许多,她知道,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
   
  锦书又恢复了以往的常态,只是不愿意再张口叫妈,话语也少了许多,婆婆似乎觉察出什么,话语也少了一些,锦书想,就这样安静地相处一段日子也挺好,等回迁的楼房下来,他们也就搬走了,公婆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何苦为了一句话而计较赌气呢,还是善始善终吧。
  越来越脏乱的厨房却一再地挑战着锦书的耐性,水池里每天都飘浮着菜叶,下水口也总是沉积着米粒,再这样下去下水道非得堵上不可。趁着婆婆来厨房烧水,锦书轻声说道:“妈,您淘米时把灯打开,不然这米都进下水道了,时间久了会堵的。”
  没等婆婆回答,性急的卢瀚从卫生间出来说道:“告诉你开灯开灯,就是不开,不开灯能省多少电,下回再堵了你自己掏。”说完转身回房间看电视去了。卢瀚这样说话,让锦书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安静地接着洗碗。婆婆一声不响地在一边看着水壶烧开,又灌进暖瓶,捧着暖瓶走到厨房的门口站住了,捏着嗓子说道:“哎呀,可是委屈着你了!了不得了。”锦书看着婆婆悻悻离去的背影呆住了。原来,她还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啊,她这哪是老糊涂啊,这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锦书把抹布恨恨地摔向水盆,浅出的水花,又弄脏了刚擦净的灶台。
  既然婆婆什么都明白,锦书便也没有必要做出毫无芥蒂的样子,她更安静了,尽量减少在家的时间,她甚至故意晚起,不再吃婆婆熬得黏稠稀烂、让人反胃的米粥。冬,越来越深了,冷得锦书把灵魂和身体都瑟缩成了一团,毫无生气。
   
  “洛小姐,我是董姐,杭州年会定在这个月28号了,你去不去,还有十多天,你提前把工作做一下,应该没有问题,三天会议就结束了,你如果同意,我就在网上给你订票了。”锦书一接到电话,便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刘太太的电话像一针强心剂,锦书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透透气了,出去走一走,回来时,可能一切都会变得圆满起来。
  锦书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了卢瀚,卢瀚却不以为然,“过几天我得带工人出去安装,你再一走,家里怎么办?”
  “家里不是还有爸妈吗?他们能自己做饭吃,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停了一下,锦书又说:“他们公司给我报销一切路费,食宿费用,可以省不少钱呢。”聪明的锦书懂得捏住卢瀚在乎金钱的短处,果然,那边再没声响,不说同意,也没有反对。
  心情愉快了,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晚餐的时候,锦书为了强调自己对卢苇的想念,对卢瀚说起了这些日子总是梦到卢苇小时候的样子,婆婆接过话头说道:“你那是想孩子了。”
  “嗯,是太想卢苇了,过几天我就去看她了,有个公司邀请我去开会,正好离卢苇不远。”锦书说话的语气轻松而愉悦,仿佛马上就能摸到卢苇那水嫩细致的小脸,婆婆听了,却再没声响,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第二天,锦书早早起了床,摊了鸡蛋饼,打了豆浆,配了小菜,快乐的她像个勤劳的小鸟,轻快地飞来飞去,她准备今天在把单位所有的票据提前整理一下,大干一场。
  等她忙完,大家已经吃完了,卢瀚嚼着最后一口饼说:“你今天单位要是不忙,就请个假,陪妈看看病。”
  “怎么了?”
  “她说头疼,应该没什么大事,你领她看看。”说完就匆忙出门。
  锦书回头看看穿戴整齐的婆婆问道:“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想去住院?”婆婆语气轻快,但却斩钉截铁地说到。
  “你想……”锦书张口结舌了,这病还没看,住院是想住就住的吗?
   
  锦书领着婆婆打车到了医院,越过前楼的门诊部,直接去了后面的住院部,进了住院部却茫然了,头疼,该去住哪个科呢?
  “老年病科。”婆婆一句话提醒了锦书,是啊,她血压高,糖尿病,这些都是老年病,住老年病科应该没错。锦书一看指示图,老年病科在三楼,电梯里人满为患,不如直接走楼梯的好。看着婆婆在身边亦步亦趋,锦书心里的担心少了很多,看样子还没什么大问题,在这调理几天就应该可以回家。只是以后陪护怎么办,一日三餐怎么办?以前住院都是自己在做这些,卢瀚的哥哥、姐姐根本借不上力。可这次自己若请假陪婆婆,过些日子看卢苇的假就没法请了,这样想着,锦书心里沉重起来。
  办好住院手续安顿好床位,做完了医生安排好的各项检查,婆婆看出了锦书的为难,说道:“锦书啊,你回去吧,这有食堂,还有到病房送饭的,我自己买点就行,你给你爸做点饭吃就行,别来回跑了。”锦书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了,只能点头,回家照顾脑血栓的公公。在回去的路上,锦书脑子里一片凌乱,她不知道婆婆住院会住多久,28号之前,应该可以出院的吧。
  锦书的日子忙碌起来,每天午休的一个半小时要搭车回家给公公做饭,再返回单位上班。看着日历一天一天向着28号逼近,锦书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去医院看了两次婆婆,便再也没有心思去了。婆婆红润的脸色,轻便的身体,让她越来越不解,她为什么要住院?一个脑供血不足似乎成不了住院的理由,许是人上了年纪,各项机能都有待调理吧。
  终于到了26号,婆婆依旧没有出院的意思,锦书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只好拨通了刘太太的电话。“董姐,不好意思,我可能去不了沈阳了,我婆婆生病住院了,家里公公没人照顾。真是对不起。”
  “哎呀,这怎么办啊,年会的票非常紧张,咱们是跟其它市好不容易抢来了这几张票,你看你怎么能不去呢。”
  “实在不好意思,发生了意外情况,我也没有办法,您看您能不能换个人去呢?”
  “都这时候了,换谁去呀,票上都是你的身份证号。”董姐语气越来越僵硬。锦书只能赔着笑脸,一再地说好话,解释着,心里却苦得落下泪来,不但看不到女儿,还被刘太太数落一番,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这样不守信用的事呀。解释再三,也不能挽回人家的损失,锦书暗暗决定,这些日子,自己好好研究一下他们的资料,等他们回来好好为他们讲一堂课,给他们一个惊喜。
  卢瀚带着工人去了外地安装,刘店长一行也上车走了,极度失望的锦书心中不再纠结,日子也流水般地过去。转眼元旦到了,一家四口人分了三处,过了一个没滋没味的元旦。锦书每天忙着工作和家事,更多时候,她在心里念叨着两个地名:上海、杭州。
  每次锦书路过刘店长门面的时候都张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元旦过后,她看到店里的人多了起来,她知道一定是刘店长夫妇回来了,可是自己又实在不好意思去,便耽搁了下来。又过了几日,刘店长还是没有电话打来,锦书坐不住了,拎了时鲜水果去了店里,锦书感觉到刘太太礼貌之下隐藏着不易察觉的疏远和冷淡,不知是心中有愧而过于敏感,还是对方本就是已经把自己隔离开来。锦书谈到讲课的事情,对方也是毫无热情,只是一再要求锦书发展下线,并暗示,有了业绩自然也就有了一切,做到一定业绩才有机会做讲师。
  看着墙上张贴的各种宣传画,锦书觉得自己真的是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自己只是一个被发展的、普通的下线而已,哪里真的有什么才华和能力。梦醒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努力回到梦中,以她做梦的经验,根本没有可能回到同一个梦境之中,即便是同样的梦境,梦的感觉和味道却会完全不同,再回去,或许会是一个恶梦的吧。既然醒了,那就醒彻底点,走远一点,最好能够全部遗忘。
  出了刘店长的店,卢瀚打来了电话,语气中带着少有的温柔,这个火暴急躁的男人,总是在离开太久太远的时候,才知道表达温柔与思念。锦书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声。天空中偶尔有几片雪花飘落下来,让这个电话在语音之外又有了美丽的画面感,让电波那端那个实际的男人变得浪漫起来。
  当卢瀚问到婆婆病情的时候,语气凝重而急切起来,已经三天没去看婆婆的锦书只能含糊应付。幸好卢瀚知道这次没能去看卢苇,锦书心中是有着埋怨的,也就没有再深一些追问下去,只是嘱咐几句照顾好爸妈就挂了电话。卢瀚语气中的无奈让锦书心里酸楚起来,难道自己真的不能不能缓和与婆婆之间的紧张唉?真的要让老公成为一个受夹板气的男人吗?锦书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一个事实:婆婆是老公的妈妈,是曾经比自己还爱老公的人,也是老公最关心的人,就像自己与卢苇,那份血缘之浓,情感之深,无人可以替代。
  这一点认知,让锦书一直在赌气的心开始不安起来,再怎么生气较真,那也是自己老公的妈妈呀,天气冷了热了会嘱咐自己加衣减衣,会给加班晚归的自己留一碗饭热在锅里,就算是因为对儿子的爱而爱屋及乌,就算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习惯成自然,那也得是她愿意付出才行,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自己真切得到过的温暖。让锦书纠结气闷的事情渐渐淡去,锦书想起了婆婆对自己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好,她有点吃惊自己的小气与冷漠了。
  收好了电话,渐渐浓密起来的雪花让锦书看得出了神,陷入沉思。已经几天没有去看过婆婆了,不知道她好些了没有,是该去看看她了。这样想着,锦书转个弯去了鱼市,婆婆最喜欢吃鱼,买条鲤鱼红烧一下味道应该不错。
  鱼出锅了,饭也焖好了,装好了饭盒,锦书坐着发起呆来,只是几天没去医院,却像是许久没去了,这条路已经不知道如何去走了。
  呆坐半晌,终于还是起身拎着饭盒出了门。外面雪已经大了起来,风也刮了起来,锦书走得很慢,似乎仍旧在犹豫,风越来越冷,让她不得不加快脚步向医院走去。
  降雪后的门诊大楼前门和后门两百米的距离之间铺上了红色的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骤然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锦书的脚步似乎略微地凌乱了一下,转瞬便适应了毡毯的柔软涩滞,调整步伐平稳前行。
  出了门诊大楼的后门,再有五十米的距离就是住院部,下了台阶之后一阵凛冽的风旋过来,刮得锦书趔趄了一下,吹在脸面之上的风锋利如刀,锦书低下头把下颌缩进羽绒服的衣领之中小跑起来,五十米的距离,转眼也就到了,过了旋转玻璃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所有的寒冷与僵硬都在渐渐瓦解,锦书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柔软了起来。
  她抬眼看了看楼梯口,明亮而安静,回头看看身后,漆黑与寒冷都被挡在门外,选择温暖和光明,就可以无视漆黑与寒冷,自己若是在这里停步不前,那便只能是在光明与黑暗之中挣扎徘徊。又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心有锦绣自成书。”锦书在心底喊着自己的名字,“洛锦书啊,洛锦书,这点胸襟你都没有吗。”定了定神,挂上一个温暖的笑容,锦书向着楼梯快步走去。
  有些事情,可以选择慢慢遗忘,对于自己的这场遗忘,锦书并不确定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或许就在春天来临之前,大约就在这个即将远去的冬季。
 
 

文章评论

晓梦蝴蝶

亲爱的,看看《遇见未知的自己》和《生命的重建》,会令你的思想提升到更高的层面,这类文章相比之下太肤浅,不适合我们这个年龄的女人

冰然

美好的祝福,飘荡在你的空间深情的文字,-敲响的是钟声,走过的是岁月,留下的是故事,带来的是希望,-盼望的是美好,送来的是祝福,祝友新年快乐!

冰然

美好的祝福,飘荡在你的空间深情的文字,-敲响的是钟声,走过的是岁月,留下的是故事,带来的是希望,-盼望的是美好,送来的是祝福,祝友新年快乐!

瞳若秋水

欣赏者,应该可以引为知音的吧。问好逸秋,秋水又多了个知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