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唐诗宋词——穿越时空的美》(下)

个人日记


现在一般按风格把宋词主要分别为两大流派,即“婉约派”和“豪放派”,宋人本人却并未如此明分壁垒。婉约、豪放二词的发源,是因为明代人张綖说过一句话,叫“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这种分法并非缘于词品的内部规律,不过是一种外部特征的概括,宋词正好一部分婉约得极至、一部分豪放得刺眼,所以两派之分算不得高级发明,否则唐诗在这方面也应该有所指示了。豪放或婉约,也从来少见精准的概念解释,好在仅从称呼上一般人亦能凭着感觉去把握,结论也八九不离十。苏轼“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辛弃疾“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就是豪放派的感觉。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就是婉约派的范儿。


安门分派,大约是理论家的事,我们关注的是词本身,真正的好词也未必非要登门入派。当然,无论豪放一派,还是婉约一流,词作成就都非常之高。现代人可能是因为混世的需要,一般比较推崇豪放派,单从艺术欣赏角度,我却认为还是婉约派更具美魅,我还认为从创作角度讲,婉约词的创作也要比豪放词更为“难产”,如果让你塑造《红楼梦》中两个角色,一个是豪放派的王熙凤,一个是婉约派的林黛玉,大概还是王熙凤比较好演。现代人还喜欢实用至上,历史、艺术也难逃此厄,迎合这种需要的牵强荒唐之书,市场上着实不少,好象拉出一个古人古事来就能解决公司某个矛盾一样,并且除了这些,历史也好、诗词也罢,通通“无用”,这真让咱们的祖宗老子先生叹气,不懂“大用若无用”,也算老子不肖子孙之一种,艺术还无用呢,书生还无用呢,梁山军师还吴用呢。


论起长短,又有人按了宋词各调的字数多少,把词分为“小令”、“中调”或“长调”,也有的以58字以内为小令,59字到90字为中调,91字以上为长调,还有的主张62字以内为小令,以外称“慢词”,倒也一直未成定论。大部分词调分成两段,分别称上、下片或上、下阕。上、下片的关系,有分有合,有断有续,有承有起,句式也有同有异,通常过片处尤见作者匠心和功力,许多词人在这个地方惨淡经营,创造出离合回旋、若往若还、前后映照的词艺妙境,大大增添了一首词的层次、波澜和深度。


南宋以后,民族矛盾尖锐,从宋金抗争到元蒙灭宋,爱国歌声回荡词坛,悲壮慷慨之调应时而生,豪放词风陡然提升到了一个新层次。张元干、向子諲、岳飞、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亮、刘过、刘克庄、吴潜、刘辰翁、文天祥等,连峰叠嶂,峥嵘绵亘。其中以辛弃疾成就为最高,一生有词六百余首,有宏愿,有悲愤,有批判,有赞美,有低诉,雄深雅健、激昂慷慨,也有潇洒超逸、清丽妩媚的。辛弃疾在宋词人中创作最为丰富,历来与北宋苏轼并称“苏辛”,各有其豪放领袖特色。有好事者,或在苏、辛之间比较高低,正如评介唐人李白、杜甫诗之优劣,无比困难。陈毅说:“东坡胸次广,稼轩力如虎。” 岳飞《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南宋时期,也有许多杰出词人对婉约词风做了进一步的开拓,宛如丛丛奇葩争强斗艳,也不可能都用婉约一格来完全概括。有意思的是,与南宋大略同时的北方金朝地区,大致受了宋词的影响,也呈现词意纷纭之象,著名的人物比如金末元好问,那句当今广为流行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就出自他的手笔。


在中国古代,诗受到特殊重视,词却一直受到某种程度的轻薄。词之被轻视虽是其不幸,在另一种意义上却是幸事,因为作者们反而因此卸下了做诗时惯穿的那些庄重礼服,换上自己喜欢的便装,没有顾忌地尽量抒发自己心底蕴蓄之情,形式上也解除了峨冠博带的束缚,只求赏心悦耳,随意采用新鲜活泼的语言、“里巷”“胡夷”曲调,使作品另具一番活跃生命力。晏几道《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正式宣布词之独立地位的是李清照,其标志是她的大作《词论》问世。她鲜明地把“别是一家”的词的招牌挂了出来,阐发了词的特殊创作规律,勇敢地把那些“学际天人”的大学问家、诗人、文章家视为词的门外汉,睥睨一切,大有惟我独尊的豪概。李清照倾注其主要精力于词。南宋王灼说李清照女士: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 自古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这些话可以帮我们窥见李清照为词的调度艺术成就之高,以及其作品反传统的独立鲜明精神。李清照《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的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这是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里的句子,你看看有婉约的影子吗?李煜,天资聪颖,精究六经,洞晓音律,工书善画,艺术精通之全才。最大的不幸,就是他这种人竟然做了皇帝!做皇帝有啥意思啊,最终从小皇帝沦落为北宋囚徒,他词作的主要成就应该在入宋以后,所以我们把他列入宋词大军。这一来不要紧,宋词按成绩派名次,被他抢走了一个名额,而且这个名额还很重要,叫我判,那就是第一名。


当然,还可以把李清照请出来跟他做个并列冠军,正好一男一女。李煜词的无比可贵之处,在于他至情放任、本色纯真。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说:“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周济先生以称赞美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真美风度,来指示李后主,说的就是“唯大才能本色”的大家风腕。李煜《菩萨蛮》,摹拟的是他小姨子爱恋他的故事: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婉”“约”两字都有“美”“曲”之意。 “婉”为柔美、婉曲。“约”的本义为缠束,引伸为精炼、隐约、微妙。似乎婉约派词作的内容主要写的是男女情爱,离情别绪,伤春悲秋,光景留连等,其形式大都婉丽柔美,含蓄蕴藉,情景交融,声调和谐。事实上,用婉约手法抒写爱国壮志、时代感慨的,也不乏其人,不乏其作,如辛弃疾的某些作品。“豪放”一词不用解释,其义自明。豪放之作在词坛振起雄风,似乎是因为词人在词中注入了强烈的爱国精神,唱出当时时代的强音。这种强音最可贵的,是进取和奋争的内核。而在艺术历史上,所谓“强音”,所谓“主流”,往往是单调、匮乏和空洞的,大约只有皇帝的一些御用词人干过不少这种活计,这些人基本上都成了匆匆过客。留下名来的豪放派,仍以不得志者的愤慨或旷逸者的疏浪为艺术特征。苏轼除了一小部分词作大气磅礴,大部分词作其实是婉约风格,他却被推做了豪放派盟主,真有点让人哭笑不得。苏轼的审美观念也不见得多么崇尚豪放,他最喜欢的应该还是自由和不拘一格,“短长肥瘦各有态”,“淡妆浓抹总相宜”,“端庄杂流丽,风健含婀娜”。你看他这首《蝶恋花》,简直比婉约还婉约: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辛弃疾、苏轼词作的成就,可以看出上乘词作的风格即使有所偏胜,通常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一个框子框起来的。豪放而含蕴深婉,婉约而豪气潜转,峥嵘生妩媚、婉转出利齿,平易而致永,等等,仍为词艺追求的极诣所在。也有难以归派的,比如姜夔,就是一名兼具两派特色的词之大家。姜夔《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情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倘若以存世数量比,辛弃疾无疑是词家第一,但文学终究不是数学,否则乾隆就是有史以来的头号诗人了。要真要在词家高低上做文章,首先应该有相对系统的理论做其支撑,比如张炎用“清空”做判别器,王国维以“境界”为测量仪。比较惭愧,我的品评没啥理论,经常凭直感说话,实在不足为取。但有一点,我还是特别认真的,谁能感动我,我就推崇谁。反正文学的本质既不是题材,更不是方法,而是一种对生命的体验,不同人虽然有不同经历,在体验过程中,却完全可能殊途而同归。这种体验大约只可意会难以言传,那种拨人心弦的体验,是那么得质感铿锵,那么得点灵刺穴,高山流水,知音暗合。

辛弃疾没排上大宋词人第一,实在遗憾,好在我们的口号是“第二名也光荣”。“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这句子曾经让我血液喧哗、亢侵骨髓,有个秘密,我现在忍不住,必须说出来了,提到宋词我就难忍骄傲地笑,得意地笑,为吗呢?这大宋词人前三名里,有两名是俺地道老乡!李清照、辛弃疾、我,都是山东历城人也,嘿嘿。辛弃疾《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或许还是该说说苏轼苏东坡,这位诗、文、书、画、词样样精通的全能冠军,不少词作可谓脍炙人口,比如那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中秋词一出,以后几乎没人再敢对中秋有其他想法了。我为什么把这位天才人物的名次排在二李、老辛之后呢,那是因为他太聪明了、太潇洒了、太超脱了、太无所谓了,你看看他生产的这些聪明的废话:“试问岭南应不好,却到:此心安处是吾乡。”“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万事到头皆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则止。”“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要说发现美、欣赏美、创造美,追求美好人生,我们可以认真地向他老人家看齐,单论词的艺术,我看还是后主、清照、弃疾那种以血写就、能刻在人骨子里的作品,美的更加深刻一些。这么说,想必有胸襟的东坡先生不会跟我急的,当然他也不乏真正好的词作,比如这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现代人交友聚会,无非就是推杯换盏,灯红酒绿,话题也跑不了发财或者八卦,倘若谁要是想拿出自己的文章朗诵一番,那简直就是授人笑柄,真不知这是文明进步还是退步了。从这点上说,古代文人的聚会真是令人神往。据说秦观的女婿范温性格比较内向,木讷少言,在一次宴会上,大家都不怎么认识他,席间一个歌女问他:“你是谁家儿郎呀?”范温叉叉手,骄傲地说:“我乃‘山抹微云’女婿也!”大家立刻晕倒,对他刮目相看。“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可见,这首秦观的《满庭芳》当时是多么地有名,而群众对能作出绝妙好词的人,又是多么地佩服和尊重啊: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宋词之美,毋须赘言。你只消对它有所亲近,就一定不会失望。你的案上,可能正摆着一本薄薄的宋词选本,我想,即使你只是注视它一眼,也应该能感到那一股清凉美好的、空谷幽兰般的书香,正轻轻地散发开来。


当江南的细雨霏霏飘洒,秦淮两岸香拥翠绕,是谁轻舞罗扇扑流萤,黯然伤怀于碧水秋云间的做梦小舟?


当渭城的轻尘沾上衣襟,塞外的羌笛悠悠吹响,又是谁身披蓑笠狂歌大江东去,挑灯醉看吴钩犹利?


不用说放浪形迹,洒脱不拘,载酒江湖的杜樊川,不用说失意无俚,流连坊曲,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也不用说细腻敏感,凄婉优柔,身世飘零的易安,更不用说哀歌时世,沉郁顿挫的少陵,更不用说报国无门,满腔孤愤无处诉说的辛稼轩,甚至不用说胸襟坦荡,笔力挺拔,才气纵横如谪仙人者,甚至不用说洒脱任达,豪迈雄健似苏东坡。当我们于千载之下,从墨香古卷间重拾那个烟波浩渺的朝代,诗人词客的心曲,那种愁,那种苦,那种恨,那种憾,似大江奔放,又似小河混混,从辽阔幽远中走来。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于是我们看到了感时忧国,失意寂廖,于茫茫高台中,极目远眺北国苍茫广阔原野的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地天之悠悠,独怆然涕下。”茫茫宇宙,天长地久,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流泪。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首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草遍地,林木苍苍,然而国都沦陷,城地破碎,怵目惊心。杜子美抛妻别子,满目凛然,无限弃溢离情,家国之恨涌上心头,于是花也溅泪,鸟亦惊心。想念远方的凄惨之象,眼望面前的颓败之景,搔首踌躇,顿觉稀疏短发,几不胜簪,在国破家亡,离乱伤痛之外,又叹息衰老,更增一层悲凉。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曾高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复还来”的诗仙也会“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也会“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纵使乘风破浪,横渡沧海的万丈雄心不改,然而长安不见,行路艰难,“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即使秋空壮阔,万里长风吹送归雁,然诗人郁结之深,忧愤之烈,心绪之乱又可抑止吗?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秋月茫茫,秋风萧瑟,枫叶飘落的浔阳江头,在人们醉不成欢惨别之际,忽然传来空谷足音般的水面琵琶。移船相近,添酒回灯,凄凄一曲之后,谪居卧病的江州司马久立无言,已是热泪盈眶,湿透青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从愁恨憾苦中走过的唐诗宋词。旧时的燕子仍在飞来飞去,可是朱雀桥边已是野草连连,乌衣巷口只剩下一抹残阳夕照。六代的豪华竞逐,石头城的结绩临春已空无所有。“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悲凉惆怅寂廖如同那翻滚的潮水不停地拍打着,于隐隐约约中,六朝的旧事会不会重演?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十七八岁的女郎,执红牙拍板,于一弯井水处,唱不尽的“杨柳岸、晓冯残月”。在多愁多恨的楚天里,在雾气霭霭的暮色里,


蝉声凄切,长亭尽头,碧水烟波之上是一掉催发的兰舟。痴情的恋人于泪眼朦胧之中,执手相对。“多情自苦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千种离愁,万般别绪,正如那悠悠的烟波绵绵不尽!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大江已东去,愁思不可尽。“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痛失爱侣,迁徙奔波,失意哀伤历尽,早已尘灰满面,两鬓如霜———“纵使相逢应不识”。幽梦相会,自然“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月华如练,无言地映照着植满松树的小山岗上的孤坟。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寻寻觅觅,却徒增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冷的时节,晚来寒风,南归的燕儿,还有满地堆积的黄花。黄昏时的梧桐细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是洒不完的伤心泪,“怎一个愁字了得”?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烽火扬州,已不堪回首。千古风流,舞榭歌台,都被雨打风吹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任你吴钩看了,栏杆拍遍,高楼登尽,胸中愁滋味却是欲说还休!
从恨憾愁苦中走过的唐诗宋词,是那高高的秋月,是那莽莽的关山大漠,是那烟雨横塘,征帆片片,是那风起的杨花柳絮,百般红紫芳菲,是那檐前铁马,雨中残荷。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是“剪不断,理还乱”,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也许“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也许愁是种在诗人词客心里的一种植物,生根,发芽,疯狂地生长。当然,他们也曾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畅快,也曾有过“初闻涕泪满衣裳,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喜悦,也曾有过“春风得意马蹄疾,-日看尽长安花”的放荡,也曾有过“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擒苍”的雅兴,也曾有过“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闲适,然而“亭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更何况长伴在心中的只有那悠悠不尽,绵绵无期的“愁”?


歌舞升平,声色犬马也可造就文人墨客,但那是先产生悲剧,然后便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唐诗与宋词,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两座并肩而立的高峰,一座交汇着现实和浪漫,一座辉映着婉约与豪放。登高而望远,临山而探幽,无限风景,让人目不暇接,让人叹为观止,让人如痴如醉……


唐诗之美,是一种理性的美,沉淀着深邃,积蓄着厚重,凝结着辽远,负载着磅礴,是大漠里的孤烟,是长河里的落日,是客船上难眠的渔火,是山寺里传来的钟声,是海角与天涯的对接,是天长与地久的汇聚,尽管也会有碧落与黄泉的交融。宋词之美,是一种感性的美,飞扬着轻灵,蹁跹着缠绵,氤氲着温柔,笼盖着细腻,是梧桐上的细雨,是小楼上的东风,是明月光下闪过的鹊影,是稻花香里流淌的蛙鸣,是云涛与晓雾的相连,是落红与芳草的呓语,尽管也会有乱石与惊涛的交流。

于思想主题而言,唐诗之美,多在于言志;宋词之美,多在于抒情。言志多追求气度,则豁达;抒情多讲究韵味,需细腻。豁达者则多描写让人豁达之人、事、物、景或取豁达之面,细腻者亦同。豁达者多谈理,细腻者易伤情。比如,同是写月,唐诗中多是明月满月,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洒脱;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雅;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广阔;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辽远;更有“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深刻。即使有缺月残月,也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般的从容;也是“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样的热忱。宋词中多是残月淡月,有“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的静谧;有“好在半胧淡月,到如今,无处不消魂”的惆怅;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苍凉;有“楚箫咽,谁倚西楼淡月”的寂寞;更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伤悲。即使有明月满月,也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感慨,也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愁思。再如,同是写水,唐诗中的水,多是江河湖海之水,是大水,是急水,是深水,是呈现一种气魄和胸怀的水,更多的是“月涌大江流”的辽阔,是“浪淘风簸自天涯”的剧烈,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急促,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深邃,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雄浑,尽管也有“泉眼无声惜细流”的纤细,也有“桃花尽日随流水”的柔缓。但是,纤细和柔缓背后依然是满心喜悦,满腔热忱。而宋词中的水,多是带着一种细腻的情思和愁绪的水,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那种漂着落红的水,是“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中落满柳絮的水。多是池水,是春水,是秋水,是“池塘风绿风微暖”的散淡,是“縠皱波纹迎客棹”的闲适,是“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黯然,是“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的婉转,是“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的惆怅,尽管也有“千里澄江似练”的广阔,也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但是,广阔和豪放背后依旧是满心荒凉,满腹感慨。


从表达风格上看,唐诗之美,多在于直抒胸臆,兼有婉转、隐晦和朦胧之作。宋词之美,多在于婉约曲折,兼有直抒胸臆豪放之作。同样是写饮酒,无论哪种诗体,均多直白和率真之语,多以酒表现朋友之情、人生之感,读之往往让人为之动容。像唐代的诗人白居易在五言绝句《问刘十九》中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孟浩然在五言律诗《过故人庄》中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王维在七言绝句《渭城曲》中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杜甫在七言律诗《客至》中说,“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韩愈在古体诗《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中说,“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李白在乐府体诗《将进酒》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而同样写饮酒,不管哪个词牌,宋词中往往掺杂了作者所思、所感、所愁,较之唐诗,更显隐晦。但是,正是这种隐晦婉转,更增强了宋词独有的美感。像宋代的范仲淹在《御街行》中说,“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晏殊在《浣溪沙》中说,“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柳永在《蝶恋花》中说,“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秦观在《望海潮》中说,“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周邦彦在《兰陵王》中说,“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李清照在《声声慢》中说,“三盏两杯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即便是以豪放词著称的苏轼也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感叹,“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从格律形式上看,唐诗之美,多在于诗句格律的整齐划一。句式尤以五言、七言句为主,兼有四言、六言;格律尤以律诗、绝句为主,兼有古风、乐府,后二者格式略为自由。总而言之,唐诗,体现的是一种整齐划一的排列美。宋词之美,多在于词句组合的错落有致。每个词牌,格律平仄要求不同。句式多长短不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等组合在一起,当然也有《生查子》《浣溪沙》《木兰花》等少数词牌的句式字数比较整齐。但不管如何,宋词,体现的是一种错落有致的组合美。比如,同样表现送别这个主题,唐代的诗人骆宾王用五言绝句说,“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王勃用五言律诗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李白用七言绝句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杜甫用七言律诗说,“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而宋代的词人柳永用《雨霖铃》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欧阳修用《浪淘沙》说,“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苏轼用《临江仙》说,“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辛弃疾用《木兰花慢》说,“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以人为喻,唐诗如慷慨豁达之壮士,宋词如弱柳扶风之虞美人。此壮士“黄沙百战穿金甲”,“会须一饮三百杯”;住则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行则“万里送行舟”,“直挂云帆济沧海”抑或“驱车登古原”,“春风得意马蹄疾”。虞美人则着“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饮不过“三盏两杯淡酒”,住在“寂寞梧桐深院”,出行须“香车宝马”抑或“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以物为喻,唐诗如叶茂之大树,宋词似妖冶之繁花。树分四时:昨日“春来发几枝”,今日“万条垂下绿丝绦”;春日过了便是 “绿树阴浓夏日长”,秋来“金井梧桐秋叶黄”,冬日雪来便会“凤林千树梨花老”,“万树松萝万朵云”。花开四季,春日烂漫,“红杏枝头春意闹”;夏日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秋日赏桂花的“暗淡轻黄体性柔”,同样“莫负东篱菊蕊黄”;冬日“寒梅点缀琼枝腻”,“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以日月为喻,唐诗如旭日东升,尽管也会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但是“甲光向日金鳞开”,其道大光,灿烂辉煌;宋词如“良宵淡月”,“谁见幽人独住来,缥缈孤鸿影”,清凉静幽,意味深长。


以山水为喻,唐诗就是云蒸霞蔚的高山峻岭,读唐诗则如“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于大气中体味意境高远;宋词就是幽幽浮萍下的潺潺流水,读宋词则如“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于精细处体会意绪飘渺。以四季为喻,唐诗如秋末冬初,“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丰硕背后有苍凉,苍凉更显成熟美;宋词如春末夏初,“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优美背后是忧伤,忧伤更知真情美。


唐诗和宋词的美为何会是截然相对的美?究其深层次原因,无非就是当时的社会气质决定了文学的品味。大唐的傲骨铸就了唐诗的气度,宋朝的柔风吹就了宋词的韵味。理性与感性,言志与抒情,意境与意绪……两种美,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相互依存,构成了中国古典有韵文学中最为纯美的二重奏,让人心旷神怡,令人如痴如醉。生而有幸,能读唐诗,也知宋词,略通一二,便妄言之,但是,读之思之,美在心间,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既然快之,何不大读特读,放不辜负这两朵奇葩。就这样,做个爱诗喜词的沉静的读书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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