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老家记事


                              

    更天,婆婆点亮松油烛(从松树上割下油脂,然后用来照明),“悉悉唢唢”起床,摸索着下楼。
   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 此时街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松油烛昏暗的光线从破旧的木板缝漏射出来,门外街面路上有了星点班驳的亮光,因这缕亮光似乎有了一丝人气。“吱嘎”,开门,婆婆虽轻轻的把洗脸水倒在街上,仍感觉“哗”的一下声音糁人的传出了场口,转身,拉上了门。这时,祖母也起床下楼,准备与婆婆一起开始磨豆浆。
   突然,门外有响动,轻轻的敲了两下门,祖母耳聋没反应,婆婆一激灵停下推动的石磨,眼睛示意祖母别动,随后又响了三声,婆婆有些激动,上前按了按祖母的手,转身迅速而轻轻的打开了门,祖母眼前一晃,我父亲一下子站在了面前!

   婆婆关上门,耳贴在门后仔细的听了听,一切如常,然后转身招呼祖母和我父亲端着松油烛上楼。
   这不是电影里的情节,而是我父亲解放初期清匪反霸时深夜回家的一两个片段.
   今年我父亲已经足足满了八十岁,这样的故事还是我在小学光景偶尔讲过.当年他应该只有十七岁,至于是什么原因他在那样的白色恐怖年代冒着生命危险去革命我没问过,但可以肯定一点,我家很穷,爷爷虽是一位四方有名的木匠,可也不能全靠手艺养家,佃下乡长谢超凡的田地耕种也因那年代生产力低下也常是收成不好.家里人口还不少呀,那时除我大伯被国民党抓丁没音信外,家里我祖母长年生着病,婆婆,小姨都是柔弱女性而没什么劳动力.还好,我家到我父亲参加革命时已经搬到镇上的松油市做豆腐干的小生意,还买一点白酒,赶集时山民们劳累了喜欢坐下来打上一碗白酒,端上一盘五香豆腐干,也算是一种乐吧,这样的小生意当时应该还可以补贴家用,但就是这样的家庭当时我父亲还是跑了,想来也许我爷爷有些生气吧?但不管怎样,我父亲是干着掉脑袋的营生,这期间刚发生地下党员王化洪被土匪枪杀的事,我爷爷虽生气,可我父亲能回一次家也是冒着危险的,见着儿子时,他应该也释怀了吧.
    春节前我有些忙,已是腊月二十七我才空了下来,原准备还要去一趟成都,最后怕时间来不及而放弃,因腊月二十九就是大年.
    天冷嗖嗖的下着霏霏小雨,我儿子也是准备今天回家,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虽声音有些喑哑,可我还是从电话里听出了他的高兴. 
    从重庆出发时雨点有些大了,山城笼在层层的浓雾中.

    公路上车流如织,几乎都归心似箭,浓雾下的人们心情似乎更急.可我静了下来,年底能从乱中理出一条头绪把自己的事暂告一段落,心情已经很不错了,虽天空不作美,可那影响不了我回家见父亲和儿子的兴致.
 
    我老房子已经有些破旧,还是解放前爷爷给当时地主修建的,我家是军属,最后才分到父亲名下.其实房子不算小,小时我们家姊妹五人也住下了.房子倒也当道,处于老街的中心,也算是门面,可以做生意.随着镇子的扩建,新街几乎都是乡下搬来的,老街的人们一家一家的搬去城里,真正居住的人口很少了,特别是入夜几乎见不了什么人影.我常年在外,儿子也总在外面读书,我父亲早住到乡下去了,房子空了几年.没人居住的房子很容易烂呢,本来这房子还是木质结构就更是如此,并且现在政府已经下文件,老街的房屋只能维修但一律不得改建,后来有人要租来做生意,我就象征性的收了点房租,老房子总算有了一点人气.
    父亲有时也回去看看老房子,看见破烂的地方他也没办法呀,于是也只能在电话里嘱咐我几句维修的话.
    父亲确实老了,上次回去是因他过生日之事,东北的工地因冬季无法施工所以我就回来了,我记得父亲今年应该是满八十岁,可我还是不确定,回来前打电话父亲老是不接,我心里也没底,于是问几个姐姐,都说是今年,我想回来应该给他老人家大办一场,人生八十古来稀呀!虽父亲性格古怪,可这风风雨雨的八十年也不容易.
    知道我回来了,父亲打电话让我去他乡下,煮了一大桌子农家菜,喂了六年的老鸭子也炖了汤,腊香肠腊肉满屋子生香,我和父亲都不喝酒,席上父亲告诉我他生日不办,说自己能活到九十岁,九十岁才做寿酒!老头子很固执,无论我怎样劝说都没用.
    父亲背有些驼了,手上开始有老人瘢,走路已经没有前几年那么稳健,除了前年脑子慢出血作了手术外还真没有什么病,连感冒似乎都很少.曾经有个女老长辈邻居回老家见到我不认识,于是她家人说我是某某的儿子,她恍然大悟,随口说出年轻时我父亲长得很帅!我小时看见过父亲年轻时的一张相片,应该还不错吧.想到这里我不油感慨人生苦短!
    父亲没什么文化,可性格刚烈.解放初期他住在区上,不叫解放军,是叫青年干部培训班,简称青干班.其实都带着枪,当时土匪很猖獗,区里下辖的八个乡镇的反动地主势力相互勾结,并且联系县里其他地方以及周边贵州境内的土匪同时发生暴动,鼓动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入伙,一时间狼烟四起,杀气腾腾.父亲讲过是什么时间我忘记了,土匪竟组织了两千多人进攻区政府!我曾看过我们当地党史办编撰的<金佛山剿匪记>一书,里面非常详细的记录这一事件:当天解放军一个班的人员刚好送粮去县里,土匪就从三个方向包围了区政府,而区里加上后勤人员共才十六名人员.十六人对二千人,力量是何等的悬殊!区长得到情况召集齐了人员,分发完长短枪支,场镇四周已经响起枪声和土匪嘈杂的喊杀声.我无法去揣测十七岁的父亲抗上机枪抢在土匪前冲到街口时是什么样的精神状况,如我等现代人就看见那密密麻麻满山遍野如饿狼般的土匪可能已经早吓得浑身无力了,还不说乱飞的子弹和震耳欲聋的手榴弹爆炸声!
    小时候我淘气,曾翻到一张破旧的军属证,落款是"刘邓",这张证件现在不知落在何处了.想来我父亲参加的是解放大西南的"刘邓"大军.清匪完毕之后就正式加入了部队,父亲也是在这时候进入了军队"汽车驾驶学校"学习,退伍之后进入四川阿坝林业局.父亲只读过两个月的私塾,应该是在部队上学的文化吧,小时看见他写信的笔迹还可以.刚去阿坝林业局工作时是给局长开吉普车,可他文化少,处事也不圆滑,脾气也暴戾,渐渐的下放到生产一线,到退休时也只是一名技术工人.一生教了几十个徒弟,但我从来没听见有他徒弟给他来个信.
    父亲的怪有时让我都无法容忍,台湾的大伯最后一次回家他竟不见他,还是大伯气量大,临走时把父亲请回来,不想两位老人竟大吵一架!大伯是流着泪走的,他知道这辈子那是最后一次回家,果然,两位老人再也没有见面了.
    雨已经停了,我透过车窗看见的景致也开始熟悉了,公路两旁房屋的大门很多都贴上了喜庆的春联,路过场镇总能看见一群群买鞭炮的人.离家已经很近了,儿子来了一个电话说到家了,我告诉儿子给他爷爷打个电话,说我马上也要到家了.
    春节回家我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呢?我想了想,还是应该陪陪老父亲,跟他在大年夜说说话...
      
 

    

文章评论

晨曦

感慨万千,多孝顺的儿子![em]e179[/em]

绿色心情

日志开头的写作风格,酷似鲁迅先生的作品《药》。友友的记忆力、以及阅读欣赏力,由此可见一斑!文章娓娓道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将历史与亲情,真实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说不好这是怎样的一种写作文风,只觉得文章读起来感觉亲切!感觉自然!令人情不自禁的缅怀过去,感怀岁月的无情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