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烈火、大白鹅
个人日记
下篇
一九三九年的春节,不管你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它都来了,无声无息地到来了。年前的雪下的很多,一场接着一场。就是在长江的南岸也是厚厚地铺上了好几层,似乎是在掩盖人类最悲惨的创伤——整个长江中下游以及辽阔神州的其他地方,正在遭受着日本人的大肆践踏和疯狂屠戮,千里血雨腥风,到处战火纷飞。
九华山地区,群峰高峻,银装素裹,九华河蜿蜒北去,在白茫茫的雪原当中显得那么细弱而又醒目。在九华河的东岸,远远的大云山的山顶,一座圆形石砌的碉堡冷漠而孑孓般地伫立在风中。风中的太阳旗一扬一扬的,远远看去,宛若清明时节坟头上插着的纸幡一般。
因为下雪,山顶显得高耸;因为下雪,碉堡显得毫无生机;也因为下雪,山路不见一点踪影,往日盛气傲人的日本鬼子——请原谅我这样的称呼,因为自抗战爆发以后,这一称呼已成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常用词条——难得见到下山了。
大叶村,除了几家大户的高墙深院,在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其余都差不多成了一片废墟,原来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南方村落,现在已然是满目疮痍。好在这一场场雪,掩盖了一些,然而这种掩盖终不能全部,熏黑的墙垣,凌乱坍塌的瓦砾和横七竖八的乌焦木头,在雪地里更显颓败。
同样是直立行走,同样流着鲜红的血液,同样有着丰富情感的人,就这样变得你避着我,我躲着你,相见分外眼红,见面你死我活的动物了。有时候想想,作为自然之骄子、高能动物的人类,是多么的不值。你想想就算你征服了别人,占领了人家的土地,觊觎了人家的财物,霸占了人家的妻女,你又能受用到几时?人生在世就算你活到八十岁,八十乘以三百六十五天,才三万天不到,刨去你不谙人事,跑去你吃饭、睡觉、生病,屈指可数,结果你拼却性命,与人抢夺,与人争锋,最终好日子属于你自己的还有多少,更何况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更何况公道自在人心,更何况轮回的自然法则。
你杀了别人,别人自然不会放过你,除非你是狮子般强大,人家是羊羔般弱小,但弱小也有长大的时候呀。再说,谁强大也没有时间的强大,时间强大到瞬间等同于永远,永远或成为瞬间。而人可以吗?再强大再猖狂的人都有他孱弱和服软的时候,真正的历史不是如此吗?
一九三九年的春节对于杜小辫子来说,可是一个非常——按照现在的话讲非常幸福的春节了。老实说这样的春节,如果不是他当下实实在在地过着,这辈子他就是想破脑袋,也绝想不到。不说那往日难以享受到的大鱼大肉,不说那出入坐着滑竿,晚上搂着十七八的大姑娘,就说每天衣着光鲜,顿顿饱饭,手下一班子人供他吆五喝六这阵仗,也把个杜小辫子美的鼻涕冒泡,跟那神仙似的。
在长江南边九华河的东岸草塘一带,杜家也是一个大姓望族。什么草塘杜,南屋李,云山叶,池塘包都是两岸出名的大姓,都怕不有二三百年根基。一村一姓,鲜有少量其他杂姓,或都是亲眷姻好。杜小辫子家在杜姓家族并不出人头地,杜小辫子的老子也是个老实巴脚的庄户人,除了自己少有几亩水田,还租种了本家大户几亩,这在江南除了外来初到的人家之外,也就算最下等的户头了。杜小辫子头上有五个姐姐,老两口盼星星盼月亮,天可怜见,盼来个带把的,自然是乐不可支,分外珍贵。乡下人迷信,十多岁了,脑袋后面还梳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说是把他那小命牢牢地系着,所以大家都叫他小辫子,久而久之,到把他的大号给忘记了。
杜小辫子打小被溺爱得没个正形,跟其他溺爱小孩的父母没有两样,他要什么,父母亲立马得给他弄来。他想欺负谁,姐姐们立马就得趴在他的面前,任打任骂。这孩子还有一大特点,十五六岁了,每顿吃饭不吃同样的菜。过去九华河流域的人家,多半都是这样,一顿炒的菜,都会吃上几顿——一锅炒好,留下当顿所吃的,其余用毛竹做成的菜筒盛好,盖上,吊到房梁上,下顿或下下顿再吃。这样既省了一些油盐,又省了一些柴火,就是那些大户人家,不是来客或者办事,也不例外。而杜小辫子就不行,他要吃饭就得顿炒顿吃,下顿再来变换菜样。邻家隔壁提到这孩子,莫不摇头叹息。
渐大,人们都惊异地发现,这孩子怎么哪都长,就是个头不长,跟他家里的人不是一家人一样。他老子可是个大高个,娘的个头也不矮,中等,五个姐姐清一色个儿都高,怎么到他这儿就是不长,十七八了还是个五短身材,且刁钻古怪,到底是穷人家的孩子,大烟是抽不上,但吃喝嫖赌,样样皆能。
说话间,也就是杜小辫子二十五六的年纪,几个姐姐相继出嫁。
穷苦人家养女儿容易,只要你不心疼,很小的时候,就给人家做童养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她们自己的造化。就留下一个模样也俊俏,懂事也挺早的老三舍不得嫁出去,搁在身边,这不日本人打过来了,娘俩还是连夜逃奔外乡。
这也是下江人逃难到这边来盛传的,说日本人可是杀人不眨眼呐,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抢了就地就那个,那个了之后就地就是一枪,你想谁人不怕?谁人不跑?杜小辫子的娘和三姐走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小子就是个混人,整天不着家的在外头胡混。要是搁别人家,二十五六岁早娶妻生子一大家子了,他却例外。前面说过,这些年光顾着吃喝嫖赌,一般人家不敢把女儿嫁给他。娘老子和姐又管不住,老子除了回家种几亩田,一般就住到一家山里的造纸坊里,幸而会一门造宣纸的手艺,躲在外头,眼不见心不烦。娘和三姐受他欺负受够了,更是不愿把他当着自家人看,所以走的时候根本就没知会他。这也就是佛门所讲的因果吧。他杜小辫子在外吃喝嫖赌,偷窃扒拿,坏事干尽,在家忤逆父母,欺侮众姐,大户人家瞧不起他,小门小户不敢惹他,乡间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拉屎都跟他隔三条田埂。”可想而知,他能娶到他想要的媳妇么?
这样的人活着有时候自己也感觉着没劲,你说你吃喝嫖赌靠的是什么?一个字,钱。他家里本就不是什么富户,哪来那么多钱?大户人家不给,小户人家没的给,自己除了那几样,什么本事没有,日子自然紧巴,甚至肚子都填不饱,可不是没劲么?
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来了。为了达到他们侵略的目的,对他们所要征服的地方,一开始也不是就拿枪炮开道的。他们也有他们的办法,寻找,寻找到他们所认为的良民、顺民,他们找到他们所要的良民、顺民,便是他们要征服的地方的向导。夷人制夷,西方列强或日本人在这方面比我们的封建王朝实际上认识得更清楚,利用得更活泛。贩卖黑奴,抓捕华工,哪一次不用这招?
如果所到之处夹道欢迎,箪食壶浆,自然他们也是屁颠屁颠,与你同乐,“大东亚共荣“。如果遇到抵抗,那么所受到的报复一定是非人道的——烧杀掳掠。问题是你有你的家,人家有人家的家,你要霸占人家的家,人家愿意吗?再有他们所找到的良民、顺民都是些什么样的家伙,大家想必也会知道。杜小辫子在邻里隔壁,四乡八村就是个人渣,可在日本人眼里却是个良民、顺民,这叫人怎么说?只能说是物以类聚呀。
经过汉奸翻译的连哄带骗,日本人对杜小辫子可谓是相见恨晚。很快日本人就发现这里的人很单纯,很胆小,也很穷。你只要给他一点点钱,你就能得到他们十二分卖力的回报。
当日本人从汽艇上打着膏药旗走到岸上的时候,他杜小辫子正在九华河边,扛着一个小三角网,在兜鱼捉虾呢。
一般九华河流域的人都知道,这阳历四月的天气,河水还是有些凉,鱼儿游到水面还很少,因此也很少有人捕鱼捉虾的,他杜小辫子也是肚子饿得没办法了,眼下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别的吃的也找不到。再有鬼子来了,该跑的人都跑光了,家禽家畜能带的都带走,带不了的一定也是杀了吃掉,留下多半不愿走的老弱病残,也都抱着你日本人来了被逮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杀了就杀了,死了就死了,跑也是苟活,还拖累家人这种信念,因此什么也不放在身边,甚至吃的也只留一点点。杜小辫子实在无奈,只好找九华河要吃的。这也应了那句老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是上苍是慷慨的,母亲河是慷慨的呀!
日本人花了两个大洋买下了杜小辫子半鱼篓的泥鳅和鱼虾,大约三四斤重吧。这是一次双方皆大欢喜的买卖,杜小辫子这辈子还没卖过鱼,但从其他羡慕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他的这笔买卖很划得来。要是搁在往常街上卖的顶多十五个铜板就不错了。而日本人也觉得很值当的,当看到鱼篓里那些活蹦乱跳的泥鳅和鱼虾,闻着那新鲜诱人的鱼腥味,那些大兵们乐得手舞足蹈,口水直流,一个个竖着大拇指,咧着大嘴:“哟西哟西。”
也或是家乡情结,也或是九华河流域这片土地确实不负山清水秀,鱼米之乡之盛名。当年新罗国太子金乔觉,东渡大海,来我神州,千挑万选,最终选择九华河的源头九华山卓锡参禅,普度众生,成就地藏王菩萨,开辟万世鼎盛的道场,想来确实是有大智慧。九华河流域的生灵就是不同一般,九华河流域的鱼虾就是鲜美,那些个泥鳅不胖不瘦,个顶个地精灵。倘七八月里,你扒开河畔的草根看看吧,那些泥鳅万头攒动,蹦蹦哒哒,你随便伸手捧起一把,都能够把你的手心胀满,且那滑滑腻腻,不停地乱动的那种感觉,就跟你赤脚走过海边的沙滩的那种摩挲的感觉一个样,别提多爽歪了。
当然,现在没有了,现在的九华河,几乎看不见鱼儿。不提也罢。
日本人一定就是被一大锅鲜汤吸引住了,杜小辫子这个矮胖的身影,也就跟那一大锅鱼虾的鲜汤一样,在这班鬼子的心目中扎下了根。再有,杜小辫子跟现在留在家里的人相比也确实出色多了,年轻,腿脚灵便,且脑子好使。对于日本人来说,善解人意更是他们最想要的。在日本人和那个穿着日本军服的中国翻译官进行过一番交流之后,翻译官满脸堆笑地来到杜小辫子跟前。
这个翻译官很白净,高高的个头,戴副金边眼镜,一副斯文的样子。那是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
“嘿,你,你过来。”戴金边眼镜的翻译官在喊。
“ 叫我?”杜小辫子有点疑惑。一班日本人来到街上。那些日本人会在乎我?杜小辫子在想。但还是应了一声。
“就是叫你呀。”翻译官走上前来。
“有么事?”说不上瓮声瓮气,但一口的草塘乡土口音。
“说说话呀,对了,街上的人呢?”翻译官笑笑的说。
“人都跑了,”杜小辫子朝队伍努努嘴,“不是日本人来了嘛。”
日本人停下了,横端着长枪,警惕地望着这边。
“哎,要叫皇军。“翻译官纠正道。
“你怎么不跑?你不怕?“翻译官还是笑笑地问。心里在想着,这家伙是不是有点二?
“我跑么子,你们来你们的,我又不碍你们的事。“杜小辫子就是杜小辫子,属于砧板上的鸭子,刀架在脖子上,嘴还硬的主。
当然他这也是后一个时期在这一片土地上能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所具备的潜质。
“哦------”翻译官又笑了,“还真有些道理。”
翻译官回头跟日本军官叽里咕噜地聊了几句,日本军官脸露微笑,看着杜小辫子,跟翻译官又说了些什么。
翻译官又跟杜小辫子说:“皇军夸你了,说你是大大的良民,很好!哟西!”竖起大拇指。
杜小辫子一直紧张的大胖脸这下放松开了,“呵呵,呵------良民,是良民。“
“皇军想请你帮他们做事,皇军给你钱。”
杜小辫子因此成了草塘杜街上第一个汉奸,并且由他又拉拢了一些个汉奸。
日本人的战略目的很清楚,攻取南京只是立足,最终是要占领全中国的。占领全中国,则必将纵深内地;纵深内地,必先兵取武汉,乃至成渝。而长江南岸的小城池州,上达武汉、重庆,下接上海、南京,北窥安庆、合肥,南控江南皖赣。况且池州素来为兵家要地,历史上自唐以后,多有战事。黄巢在此处留有多处传说;岳飞驻兵齐山作翠微亭诗;朱元璋、陈友谅大战如此;太平天国屯兵于此,拱卫当时的天京门户安庆。凡诸范例,不胜枚举。且长江中下游平原沃野千里,物阜民丰,既有绵延数千里之黄金水道作为战争补给线,又是四通八达、进退自如的战略交通线。占领这里,意义非凡。
那么,作为久经征战的指挥官也一定知晓,要想长久占领池州,江口码头至关重要;要想长久控制江口码头,九华河流域的安全至关重要;要想九华河流域的长久安全,大云山的制高点至关重要;要想大云山炮楼的长久存在,山脚一带的沙滩、河口、大叶村必然要开辟为无人区。
而中国方面呢,往西,国民党虽然兵溃千里,其中也不乏诸多热血爱国志士。江西、两湖、渝湘,层层列阵,省省壁垒,日本人每进一步,必将遭受前所未有的抵抗。这些可都是哀兵呀,绝大多数将士都抱有决死复仇,誓死报国的决心。南面以共产党为主导的新四军就在九华山的后面以及苏皖浙赣地区,这支军队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虽然短小却无时无刻不在袭扰着日本人相对的后方,再加上各地层出不穷如热水锅里的气泡般的武装人员,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战争时期,杀人如割草;战争时期,生命如草芥。日本人也一样,他们所寻找的顺民、良民——汉奸、走狗也一样。
在占领的时候他们哄骗你:“大东亚共荣“。在巩固的时候,他们深信没有距离感,没有强有力的保障措施,危险无时无刻不在存在。这就是日本人的思维。
一九三九年,大年初一一过,天气就变得晴和起来,阳光普照,河水滟滟,波光粼粼,一碧数里。大地回春,小草吐绿。水田里时不时听见冰裂的声音。乌鸦、喜鹊以及知名和不知名的鸟儿开始在田野里忙碌,一只只飞影,一声声鸣叫,把这九华河两岸营造出一派升平祥和的景象。
草塘这一带因为隔着九华山还有差不多五六十公里,所以难以受到新四军大规模的骚扰。至于国军自五十军反攻青阳陈家大山失利,撤往皖南的石台、太平以南,再没有大批武装人员驻留此处。而日本人统治下的日伪政权,在不远处的池州已然成立。在日伪政权的共同经营下,馒头山、大云山以及沿江江口至青阳,直至大通的大士阁,上百的据点、碉堡业已建成,对于九华河西岸小股的抵抗力量来说,大云山碉堡更是扼九华河连通江口码头之要冲,强有力的枪炮之下,谁敢以卵击石;水深火热的铁幕之中,肉身只能臣服。
正月十五的晚上,长江南岸,九华河流域一带的人是很忙碌的。在这个地区,正月十五不仅仅是元宵节,还是接灶送祖的节日。
接灶,就是迎接去岁腊月二十四上天到玉皇大帝殿前汇报人间世事,总结一年工作的灶王爷。这可是一件大事。在淳朴的九华河流域的百姓看来,灶王爷就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的监察官。一年人间的百态万象,一年人世的是非曲折,都是由这位老官口里编排的。灶王爷若是心里高兴,在玉帝面前美言了,天下便风调雨顺,四季平安。灶王爷若是不高兴,在玉帝面前告状了,天下便灾祸连连,民不聊生。因此对于这个灶王爷,百姓最是敬畏。虽然日本人来了,百姓多了一尊畏惧的瘟神,但对于他们心中的神的敬畏之心丝毫不减。腊月二十四,正月十五,送接自然很隆重,祭祀自然很虔诚。
再是,去岁腊月二十四,把一年在外的祖先们都得接到家里来过年。祖先们的躯体虽然俱各埋入黄土,甚至变成了黄土,但是他们是有灵魂的。九华河流域的老百姓世世代代这一点不会忘记,也不会改变。
敬天敬地敬祖先。
自己可以吃了这顿没下顿,祖先们不能没有。自己的命根子可以不要,祖先们不能不要。因此年复一年,接祖送祖也已成习俗。
仔细推研开来,这人、神还真并行不悖。你看,腊月二十四把灶王爷送走,把自己的祖先们接来了。正月十五把灶王爷接来,又把自己的祖先们送走了,一接一送,一送一接,安排得自然合理。
也有不同的是,送灶接灶是家庭的事情,而接祖送祖家族的事情,社会的事情。后者是以姓氏家族为单位,活动大多在家族的祠堂进行。
如今的杜小辫子,在草塘一带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前文说过,精干的人自鬼子进攻之前,就已经作鸟兽散了,留守的自然就是老弱病残,即便后来有一些人陆续回来,也都习惯了家里的习惯——杜小辫子的吆喝和支配,少有人反对的。其他杂姓更是一如一边倒的枯枝败叶。这就是中国人。
杜小辫子能有今天,他心里也感念着上苍的惠顾,先祖的垂怜。另外一层,作为地方上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凡事都得超出他人。什么叫超出他人,什么叫出人头地?什么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哪哪都会有他的声音,这就叫超出他人,这就叫出人头地。因此,虽然这个年他杜小辫子过的很惬意,但也实实在在忙乎坏了。这不当送祖仪式完毕,打祠堂回到自己的家里,又差不多已是半夜时分。脚都没洗就上床睡去了。
当被窝还没被身体唔热的时候,杜小辫子忽听到外面有人在喊:“杜会长,杜会长------”
杜小辫子现在的身份是贵东县治安维持会东片联络组组长,草塘乡治安维持会会长,副乡长,还有什么保安队的队长,集多个头衔于一身。
因为喊的声音很急,杜小辫子不得不问起来:“哪个?“
外面人答:“乡公所的。“
杜小辫子又问:“有么事?这大半夜的?”
外面人又答:“县里吴会长来电话,他有要事跟你讲。”
杜小辫子自然是老大个不情愿。你说才刚上床,被子还没唔热,这又要到乡公所里去,这不折磨人吗?但又一想,这个吴会长可是贵池城里日本人面前的大红人,还真是得罪不起的。于是,还是起来,披着衣服,来到门外。
正月十五,月亮正圆。现在正是半夜,月光如水,因此外面还很有些亮堂,自然也很冷峭。杜小辫子开门出来,就感觉着冷风直往进脖子里头钻,他赶紧掖紧衣服,缩着脖子。月光下,就见面前站着两个人,黑衣黑裤,头上还戴着一顶黑马虎帽——这在九华河流域一带的冬天是极普遍的,一种粗棉纱织就的帽子,样子不好看,但戴在头上挺暖和的。一个身形瘦长,一个身形敦实。两个人均是缩肩笼背,一副苦哈哈的样子,两手也笼在袖中。
“你们是?”杜小辫子不认识。
“哦,我是齐乡长的舅老爷,我姐夫齐乡长你认得吧?”瘦长条说。
“齐乡长?认得认得,这位是?”
“他是池塘包的包狗子,是我叫他来给我做伴的。”还是瘦长条说。
月光朦胧,尽管说话人面对月亮,但在夜里人的脸,看上去还是不够真切。
“哦------”杜小辫子还是半信半疑。
“电话是我姐夫接的,”瘦长条又说:“说县里的吴会长很急。“
“齐乡长怎么不来呀?“这句话原是杜小辫子心里想的,想着想着下意识就说出口了。
瘦长条这下急了:“你都讲得好,我姐夫都六十岁的人了,这大冷的天,又是这大晚上的。“
“你当哪个愿意跑这一趟呀,不是给日本人做事嘛?“
“我是我姐夫要我来的,没办法!谁不愿意这会儿躺在热被窝里!“瘦长条嘟嘟囔囔没个完。
“就没说什么事?“杜小辫子还是不放心地问。
“你们大人先生的事,我们敢问?我姐夫说了,这都大半夜了,明天白天叫他来不行吗?那头不高兴了,说现在是什么时期?现在是非常时期!“瘦长条劈劈啪啪一顿抢白。
杜小辫子也无语了,“是呀是呀,可不是非常时期吗”
杜小辫子知道,自己是半篓泥鳅换来的今天的日子,可在日本人眼里毕竟自己还是一个粗人,肚里没有墨水,大字不识几个。城里的那些家伙还是比他吃香。
“那,你们等等我,我加件衣服,天这么冷!”
杜小辫子加件衣服是幌子,带枪才是真的。
他回到屋里,斜挎起王八盒子,外面套上件大长袄。带好自家的门,就出来了。
这王八盒子,原是那个日本军官的,说他在清理大叶村的事情上做的很哟西,功劳大大的。为了拉拢他更加卖力的做他们所做不到的事,还有对他们所要继续祸害的地方更加有震慑力,就嘉奖给了他。
果然,在建立大云山碉堡,进攻九华山腹地,和对贵池、青阳、铜陵以及江北的枞阳、巢湖、庐江等地的扫荡中,都有着他挥舞王八盒子的身影。至于他会不会打枪,枪法准还是不准,没有多少人知道。
正月十六那天,又是个天晴的日子。照平常年份,元宵节一过,勤劳的九华河流域的人们一定是精神抖擞,抱定新的一年好好大干一番的新的希望,草塘街上一定和这个地区的其他地方一样,开始热闹起来。一些赶早市担柴火的人,担着柴火沿街停歇。种菜蔬的,一定是挎着竹篮,挑着畚箕,找个地儿铺摆开来。店铺的木门早已开启,酒肆,豆腐坊,蒸汽氤氲,人影晃晃,呢呢唵啦的草塘乡音,打长长的街巷这头一直响到街巷那头。
一年之计在于春,谁都想趁着早春,准备点资金,开个好头,为新的一年打好基础啊。
可是今天却不一样,整个街上显得很是诡秘。一些高门大户大门紧闭,寻常百姓人家也是柴扉半掩,豆腐坊,酒肆没了人声,担柴火的、卖菜蔬的已然不见踪影,呢呢唵啦的草塘乡音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街头上空好像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氛,尽管四下里寂静得出奇,死一般的静寂。往日显赫一时的乡公所还是如临大敌,高高的台阶加设了四道岗,岗哨荷枪实弹,面无表情。里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小辫子死了。
也许一般二般的人死了就死了,并没有什么。这年头死人是稀松平常的事,虽然远在南京、武汉甚至华南、华北、东北等地,草塘确切地说九华河流域的老百姓们不知道,但东边的陈家大山,青阳陀龙,九华山脚下的庙前,西边的至德县城,贵池乌沙,死人不在少数,这都是这一带人耳闻目睹的。司空见惯,自然也就麻木,见怪不怪了。也就是说很多人面临太多的死亡,便已习惯了死亡。然而,杜小辫子的死,还是让人触目惊心,让人莫名恐惧,让人有一种打心底里往外汩汩直冒的害怕。
首先杜小辫子,一个昨天还半敞着黑大襟棉袄,斜挎着一个王八盒子,穿着日本大马靴的整个草塘乡独他无二的保安队队长,一个说话整个草塘街都听得到的公鸭嗓子,后面永远跟着两个横扛着长枪的乡丁的维持会会长被人杀死了,这让人听起来不害怕吗?再有当人们来到杜小辫子横死的现场,人们就明白害怕的理由了。
草塘杜一条街是九华河东岸,大云山的反背,一条山冲里的一个自然村落。因为历史久了,功能自然就多了。既有酿酒,做豆腐的,又有打铁,开杂货店的,这成了街了。这条街——也就是这条山冲的两边又是俩溜大小馒头状的山包,一直延伸到远处。山包不高则植被很是茂盛,一丈余高的灌木丛簇拥着高大又枝繁叶茂的杂树,把各个山包堆的是满满当当。一条小径紧贴着山根,蜿蜒南北。紧贴着街西头的山包跟前有一座很老很老的无常庙,庙的右侧有一株大枫树。这株大枫树怕不有一二百年了,三四人合抱那么粗,七八丈高,粗壮的枝桠在晴日里热烈地伸向四面八方。这株大树的根部也因年长日久有一些裸露在外面,人们常常用来拴牛,或在上面小坐歇息,于是粗大的树根部分被磨的溜光圆滑。
杜小辫子就被拴在那上面,反剪着双手拴着,嘴里塞着一条布裤叉,身上被戳了六七个血窟窿。不知何故,这六七刀没一刀是致命的。土地上血染红了一大片,有的深深地印入土里,有的则凝冻成殷红的冰冻。估计杜小辫子一定挣扎了很长时间,最后是血流干净,气绝而死。扭歪的身躯告诉人们死前那种难以言状的痛苦,黯淡无光的双眼圆瞪着天际,严重变形的面庞充满着惊愕、恐惧和希望,让人极容易想到当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境。
树干上插着一把杀猪刀,刀尖上钉着一张黄绿色的草纸。草纸上有血写的十六个大字:一条疯狗,祸害一方。罪大恶极,坏人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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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段时间,日本及汉奸维持会彻查事因:两个嫌疑人,齐乡长小舅子当晚跟人打麻将,一个通宵,都有不在场的人证。包狗子两年前就被国五十军抓了夫子,至今未归。因此一定不是此二人所为。那么会是什么人所为?至今不得而之。
一个月之后,那个叫齐乡长的也惊骇而死。据说,死前一直大叫:“我没有,我没有------”不知他没有什么,也不得而知。
完
2015.5.6于合肥
文章评论
细雨
看来写此文下了不少功夫,没有错别字,语句流畅,让人回味之余还记住了其中的几句话:人这一辈子,就算你活八十岁,也不过三万天,除去杂七杂八,好日子不多。
细雨
大白鹅写完不会要写小天鹅吧?[em]e120[/em]问好竹竿大哥,期待你的佳作!
竹竿
@{uin:369281455,nick:细雨} 谢谢点赞,哥将继续努力!嘿嘿。
竹竿
@{uin:369281455,nick:细雨} 谢赏!呵呵。
山里人
陆大哥:佳文我已拜读,内容很好,干嘛以烈火、大白鹅为标题呢?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