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烈火、大白鹅 上篇
个人日记
谨以此篇纪念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
上篇
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全都被分开了,站成三列纵队,集中在村西头老油坊的大晒场上,成川字型状,背靠油坊。
几个日本兵横端着三八大盖,叉着腿站在晒场的各个出口处。又有几个日本兵上了屋顶,在乡亲们的背后架起了机关枪。还有一挺枪口只怕有锄杆粗细的重机枪,就架在晒场左侧,院墙的豁口上。一株半大的棕榈树叶儿为他们遮挡着最初的一缕阳光。
他们一个个板着面孔,神情严峻,一如带着木制的面具,灰灰的,僵硬的,简直不象个活人。这些人荷枪实弹,料想一有动静,枪口迅即就能开火。
看着这些人,云奶奶心里就在乱跳。他们不也是人家的孩子?一个个也才二十来岁,有的恐怕还没有二十岁,细皮嫩肉,精精神神的,怎么还会杀人呢?
云奶奶想,他们难道把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给弄死,给弄的那红红的血汩汩地从肉窟窿里往外冒,心里就不害怕?手脚就不发软?
云奶奶看过很多戏。过去大叶村人丁兴旺,年年都要出堂会,唱大戏的。一连数日,没日没夜,也是在这个场地上。那是云奶奶欢愉的日子,也是大叶村全体人欢愉的日子。每每看到伤情处,云奶奶总不免要抹眼泪,儿孙们笑她——戏痴。她说:“你们怎么懂我的心呢?”但云奶奶从不看那要人命的黑白无常的。因为第一回看到那可怕的样子,差点没把她吓得吐饭。以后但凡一有它们出场,她就赶紧把头埋到人堆里去,两只手把耳朵给牢牢地捂起来。
他们怎么跟那些无常鬼一样,尽要人命呢?云奶奶怎么也想不通。
云奶奶看看孙儿孙女,她的孙儿孙女也都在斜对面放眼望着她,那嘴巴直咧直咧的,云奶奶极晓得他们咧嘴的内容的,吓着他们了!
这是什么光景,她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何况孩子们。但没有办法。她没法能像平日那样让他们在自己膝前欢愉或是胡搅蛮缠,也没法替他们拍拍胸口,让他们不要害怕。话说回来,要是平日,他们恐怕你用绳子捆也捆不住,就跑过来闹你了呢。
别的孩子也都一样,也都大气不敢出,也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大人们,任泪水在小眼眶里打转,偶尔无声无息地用衣袖抹去。
真是吓着他们了!云奶奶直感到鼻子酸酸溜溜的难受。
一个汉奸不知听了那个穿着日本军服的戴眼镜的翻译官的什么话,走到人群当面,干咳两声,扯起草塘佬的腔调说:“大家听了,才刚太君说了,皇军良民的不杀,大家不要害怕。”
他在前头说,一个日本军官在后头也希里哗啦地讲起来。戴眼镜的翻译直接也走上前来,说:“告诉大家,皇军为了维护这一带的治安,要在大云山住下啦。“
晒场上一片乱哄哄议论的声音。
“肃静!”那个汉奸双脚一顿,站正身体大喊一声。那个军官又在讲话了。汉奸翻译也同步跟着说:“为了保护皇军的安全,这里的人统统迁走,这里的房子统统烧掉。”
晒场上又掀起一片嘤嘤嗡嗡的声音。
云奶奶心里想:“你住你的大云山,人家住人家的大叶村,人家又不碍你的事,你要人家迁走,还要烧掉人家的房子,这是什么道理呢?“
“肃静!肃静!“汉奸望了望日本军官,日本军官摘下刀鞘,手扶刀把,往地上一杵,凶狠地朝人群扫视。人声果然又渐渐息了。
云奶奶偷眼瞅瞅男人队里,二先生正站在男人中间。他的个头高,人又瘦长,有点出众。她看见他的眼睛微闭着,似乎不是被人用刺刀逼着在站队,又似乎不是在听着那哇哩哇啦的训话,仿佛他这个人置身今天的事外。云奶奶平静多了,他知道二先生那意思一定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都到这份上了,大家认命吧。
二先生是外地来的人,有的说打江西来的,有的说打湖南来的,更有的传说是红军头子方志敏队伍的人,没个准信。反正他的身世他没讲过村里人也都不大知道,只知道他识得一些字,也有些见识,跟村里人都很谈得来。他是油坊里的账房先生,所以大家都叫他二先生。
这时候,几个日本兵不知怎么就点起火把,在油坊的对面烧起来。云奶奶看见几条红红的火蛇就窜上了自己家的草房。人群开始骚动,但很快又静下来了。那些日本兵全都拉开枪栓,瞄准起来。
四五家房子同时烧着了,屋内噼噼啪啪爆响。云奶奶又望了望二先生,二先生还是闭着眼睛。云奶奶记得那年,青阳人来大叶村械斗时,二先生不是这样的。
------两边的人们都被愤怒的怒火烧着了,血红的眼睛瞪起来,牙齿咬得格格地响,钉耙锄头舞得高高,一场流血,正在进行。二先生,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乡人,站在人群当中,高举双手,大声呐喊:“两边的乡亲们,两边的乡亲们------”
就在他大声呐喊的时候,他的肩上背上挨了好几下棍棒。他还在喊:“山界是大人先生们的事,你们可不能上当呀。“
“大家伙活着都不容易,何必为一两担柴火,一两棵树结下血海深仇呢?“
云奶奶还看见二先生对着苍天哀叹:“天作有雨,人作有祸。大叶村人丁太兴旺了,迟早有劫难的。“果不其然,才不到十年的功夫,日本人就打过来了。
云奶奶这才想起,那些问事的大人先生,那些大人先生呢?那些乡保长呢?云奶奶没在人堆里看见他们。
日本军官在狞笑着,狞笑着用手指头撇了撇仁丹胡子。矮胖的汉奸也在哈着腰陪着日本人在笑。
蓦地,云奶奶心头一阵揪心似地发紧,她想起自己床头稻箩里还有一只大白鹅,正孵着十来只鹅蛋。天哪,算来今天该是他们出壳的日子了。那上面盖着一个蓝筛子,还压着一个柴凳子呢。云奶奶就本能地跑出了几步。
“做么子?做么子?”汉奸发现了,凶神恶煞般的叫起来。
“嗯?八嘎!“日本军官也叫起来。
云奶奶跑动起来,决心似乎就更大了,可是不知怎么上身猛然间被人拽住了,两脚却还习惯地执着地动着,差点没把那个军官带倒。
“八格牙路!,你的良心的大大地坏了!“
云奶奶从心底里依然在呼唤:“我那十几只小鹅呀!“
“嚓!“日本军官挥动指挥刀,云奶奶的头被带了下去,随着刀风在地上滚了两滚------
云奶奶是打六岁时来大叶村做童养媳的,丈夫是个书生,可惜命短,在她二十二岁上就守了寡,因为稳重、贤淑,带着一双儿女,一路风雨艰辛,在大叶村上上下下赢得了尊敬。
云奶奶一生都喜欢到九华河边去,在那浓荫翠盖的老白果树下,看那河,看那水。特别是夏日的傍晚,阳光艳艳的,河面也艳艳的,艳艳的河水静静地流。河水清澈透明,一眼能望得见河底。一群群小鱼儿,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一忽儿往左,一忽儿往右,一忽儿躲在一处阴影里一动不动,一忽儿又翻动银亮的身子,轻盈盈有趣。不远的对岸,她的一排大白鹅,昂昂地在清波中游弋,犹如远航归来的船队向自己的主人致意。这时间,油坊里出来一个汉子,瘦芊芊的,赤膊下面裹着条白老布大手巾,匆匆赶往河边,又大草鱼似的一头扎进水中。
鹅们被激起的水花惊得落荒而逃,河心处冒出一张嬉皮笑脸来。
云奶奶知道那是二先生,二先生是外地人,独身一人,住在村里的油坊里头。那家伙似乎很放肆,大手巾被解开了,一丝不挂地伏在水面,露着两瓣屁股蛋。云奶奶给臊得两颊绯红。
“要死的,人来了!“一面骂,一面转过背。因为云奶奶还知道,要是他仰过身来那就糟了------
二先生吃云奶奶一骂,信以为真,顿时就张惶起来,赶紧又围起大手巾,掉头向远处游去。云奶奶转身看着那胆小的样儿,心里潮潮的,不知啥味儿。
远处的大白鹅早已恢复了平静,融融的河水也恢复了平静,天色渐渐模糊下来------那可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刻啊。
忽然云奶奶就看见她的大白鹅们排起了一行雁阵在熊熊的大火中腾空而去,云奶奶的眼睛绕过二先生向上一翻,黯然闭去------
“呜——“一声啼哭在人群中响起,二先生嘹亮地哭起来,接着是孩子们,接着是女人们、男人们。匍匐在地。
汉奸的样子有些惊慌:“呯“的放了一枪。”不许哭!“
“不许------“
日本军官却一扬手止住了他。那家伙在这片惊天动地的哭声中,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周围浓烟烈火,夹杂着刺鼻的焦糊臭。不知怎么他竟右手一钩,收队而去。
“呜——呜——“
大叶村的人们却还在原地哭泣,小声地哭,大声地哭,轰轰烈烈地哭。好似大河澎湃,松涛阵阵------
日头已经升到中天了,火也自动熄了,不时还有一处处青烟在袅袅升腾,这些烟升到半空,形成雾团,太阳在它们的遮蔽中苍白苍白,失去了原来的光亮。
村子差不多烧去过半,剩下的是没连着的房子和坚固的高墙深院。人们也哭倦了,默默地坐起来,忘记了饿,也没有心思找吃的。二先生带着云奶奶的儿孙把云奶奶的头和身躯“接“了起来。一个邻居从河里挑来一担清水,帮助他们把尸体揩洗干净,又有几个乡亲从没烧着的房子里拆来几块木板,钉了个大木盒子,人们默默地把云奶奶的尸体平放在盒子中。二先生忽然狂奔起来,直奔到油坊对面,云奶奶家的断壁残垣下,扒呀,找呀,没见他找着什么。只见他蹲下身来,啜泣了一会儿,双手抖抖簌簌地捧起一捧黑灰。他把那捧黑灰轻轻地放在云奶奶的胸口上------
第二天,被烧掉房子和家什的人们相携着淌过九华河往西走了。经过昨天一天血与火的洗礼,和后来一整天的忙碌,他们都很疲倦了,他们挨个儿坐在河对岸的沙滩上,回望着他们满目焦土的家园,禁不住又抹了一回眼泪。泪眼中他们看见远远的云山脚下,云奶奶的新坟上的两幅招魂幡就像两只大白鹅一样在晃动。
第二天傍晚,这班人在二先生的带领下,离开了河边的沙滩,至于到底去了哪里,河西岸有的人说去了皖南,有的人说去了江西,也有的人说就在不远的——九华山下,大概也许应该是吧。
2015.5.10再稿于合肥
文章评论
竹竿
@{uin:369281455,nick:细雨} 谢妹妹的鼓励!
VE
一个字一个字输进去的?辛苦了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