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隐逸诗人陶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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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躬耕陇亩的隐士
  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陶渊明是一位非常独特的人物。他的一生平淡无奇,不但没有垂名青史的功业建树,而且没有激动人心的复杂经历。他曾做过几任小官,后来便在家乡寻阳隐居终老。他留下的作品只有120多首诗歌和12篇辞赋、散文,这些作品内容朴实,风格平淡,并不以奇情壮采见长,当时几乎没有受到文坛的注意。但是陶渊明身后的声名却与日俱增,最终成为受到后代士人无比敬仰的文化伟人。苏东坡是才华横溢的天才,却认为李白、杜甫都不如陶渊明,并且“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与子由书》)。辛弃疾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却对陶渊明极表敬意:“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水龙吟》)清代龚自珍甚至说:“渊明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舟中读陶》)一位终生隐居的穷苦读书人,竟会与功盖三分国的诸葛卧龙一样雄豪?陶渊明故居的平常松菊竟会成为万古高标的象征?让我们从他的生平说起。
  陶渊明在《晋书》、《宋书》、《南史》中皆有传,此外梁代的昭明太子萧统也撰有《陶渊明传》。陶渊明于东晋兴宁三年(365)生于寻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宋元嘉四年(427)卒于故里,享年六十三岁。他在东晋生活了五十五年,入宋后生活了七年,其生平正当晋宋之际的乱世。陶渊明的曾祖陶侃身为东晋重臣,官至太尉、都督八州军事、荆江二州刺史,封长沙郡公,进赠大司马。陶侃是东晋的重臣,为稳定东晋政权立有大功,功勋和地位并不亚于王导、谢安,但是他本是南方的溪族,年轻时曾打鱼为生。在那个特别看重门第的社会里,陶侃虽居高位,仍不免被出身贵族的温峤骂为“溪狗”。陶侃身后不久,其家族就衰微了。以至于连陶渊明的祖、父叫什么名字,现已不很清楚。陶渊明虽为陶侃这位曾祖感到自豪,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出身贵族,相反,他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总是“贫士”。请看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的自述: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靖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这篇短文并未声称是自传,但是沈约《宋书·隐逸传》称“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萧统的《陶渊明传》亦说“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可见人们公认它就是陶渊明的自传。凡是传记文字,第一要务是交代传主的家世。然而《五柳先生传》中开篇即云:“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这固然是故弄狡狯的文学手法,但也透露出作者对于郡望、阀闾、族姓等决定士人身份高下的种种因素的蔑视。陶渊明死后,其好友颜延之作《陶征士诔》以哀悼之,诔文中说陶渊明“韬此洪族,蔑彼名级”,正是对这种精神的准确叙述。“韬”者,敛藏也。“洪族”者,大族也。
  陶渊明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二十九岁入仕,历任江州祭酒、荆州刺史幕僚、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职,四十一岁辞去彭泽令,从此归乡隐居,终身不复出仕。被后人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为什么几度出仕?他在《归去来兮辞》中说得很清楚:“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可见他是为了养家活口才勉强出仕的。颜延之的诔文把陶渊明出仕的原因说得更加清楚:“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追悟毛子捧檄之怀。”李善注指出后面二句包含着两个典故:一是《韩诗外传》所记战国时人田过之语:“非君之土地无以处吾亲,非君之禄无以养吾亲,非君之爵无以尊显吾亲,受之于君,致之于亲,凡事君以为亲也。”二是《后汉书》所载的毛义之行为:“庐江毛义少节,家贫,以孝行称。南阳人张奉慕其名,往候之。坐定而府檄适至,以义守令。义奉檄而入,喜动颜色。奉者,志尚士也,心贱之,自恨来,固辞而去。及义母死,去官行服。数辟公府,为县令,进退必以礼。后举贤良,公车征,遂不至。张奉叹曰:‘贤者固不可测。往日之喜,乃为亲屈也。斯盖所谓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者也。’”可见陶渊明所以出仕,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奉养母亲。在这方面,田过的言论和毛义的行为就是陶渊明心中的出处准则。陶渊明的出仕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正因如此,陶渊明虽然几度出仕,但在职时间一共不过数年。他初作江州祭酒,“少日自解归”。后来的几任也都很短:任荆州幕僚达三年,当镇军参军仅一年,建威参军仅五个月,而最后一个官职彭泽县令只当了八十多天。晋义熙元年(405)八月,陶渊明为彭泽令。“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他从此彻底摆脱了官场的羁绊,像出笼的鸟儿飞向蓝天,《归去来兮辞》中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而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乡以后,陶渊明在家乡隐居。在当时的条件下,隐居生活毕竟是清贫,乃至艰苦的。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繁重的农业劳动是格外的艰辛。陶渊明家境贫寒,耕种所得不足维持全家温饱,有时竟不免向人乞食。但即使如此,陶渊明还是坚决拒绝地方官府乃至朝廷的征召,这是高风亮节,这是对黑暗政治的批判和抗争!陶渊明四十一岁辞官归隐,六十三岁去世。这长达二十多年的隐居生涯,就是一部精神抗争的历史,是高洁的品节战胜富贵荣华的诱惑的胜利记录。请看在陶渊明去世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当时的江州刺史檀道济上门来拜访,这位檀道济不但是江州的地方长官,而且是刘宋皇朝的宠臣,他闯进陶家,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规劝陶渊明出仕,说什么“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秉性贞刚的陶渊明早已绝意仕进,况且檀道济还不合时宜地把刘裕已行篡弑之事的当时誉为“文明之世”,这更使对刘裕篡晋极为反感的陶渊明忍无可忍。尽管此时陶渊明贫病交加,处境窘迫,但他断然拒绝了檀道济的劝说。话不投机的檀道济临走时竟然“馈以粱肉”,公然以权贵的身份对陶渊明进行物质赏赐,这种“嗟来之食”触犯了陶渊明的道德底线,所以陶渊明坚决不肯接受,“麾而去之”,即挥挥手让他拿走。一向待人彬彬有礼的陶渊明为什么会不顾礼数地“麾而去之”?因为檀道济的举止触犯了陶渊明的道德底线,“麾而去之”是对“嗟来之食”的拒绝,是对物质诱惑的坚决抵拒。
  陶渊明终于在贫穷艰难却又恬静安宁的隐居生活中走完了人生。临终之前,他作《自祭文》云:“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果然,他的身后相当凄凉。挚友颜延之作诔哀悼,并与其友好商议后私谥曰“靖节征士”,此外无人为作哀吊文字,更没有得到朝廷的封赠。以至于在他身后不久,沈约、萧统等人对他究竟是名“渊明”字“元亮”,还是名“潜”字“渊明”,就已不甚了然。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陶渊明在后人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终于成为仰之弥高的人格典范。请看南宋辛弃疾在《鹧鸪天》中对陶渊明的礼赞:
  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
  二、污浊泥塘中的皎洁白莲
  陶渊明生活的晋宋之际,堪称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乱世。在陶渊明出生的四十多年前,东晋的第二个皇帝晋明帝向宰相王导询问晋朝的开国史,王导就把当初司马氏篡夺曹魏政权的残暴过程说了一遍。明帝听了,羞愧得把脸伏在床上说:“若如公言,祚安得长!”正如当时北方前赵的石勒所说,司马氏的政权是用狡诈和残暴的手段从孤儿寡妇手中夺来的。正因晋朝的政权不具有合法性,朝廷甚至不敢提倡忠君,整个社会便陷入缺乏道德准则的混乱状态。晋代的历史学家干宝写了一部《晋纪》,一般来说,叙述本朝历史的史书总要歌功颂德一番,可是干宝在《晋纪总论》中却对本朝政治严厉批评,对当时的社会风气尤其感到痛心疾首:“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及至晋末宋初,士大夫更加道德沦丧,寡廉鲜耻。在那个充满着污泥浊水的泥塘中,陶渊明像皎洁的白莲一样出污泥而不染,成为那个浊世中独一无二的人格高标。那么,陶渊明的人格究竟有哪些不同于流俗的体现呢?
  首先,当整个社会都争先恐后地趋附权势与财富时,陶渊明却以清高、狷介的品格鹤立鸡群。晋朝的门阀制度根深蒂固,决定人们社会地位的既非德行,也非才能,而是门第。所以左思愤怒地说:“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茎寸径,荫此百尺条。”(《咏史》)枝叶繁茂的松树长在山涧底,柔弱的树苗长在山顶上。那棵只有一寸粗的小树苗竟然遮盖着百尺青松!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便是当时门阀制度的准确概括。当时不但王谢子弟聚居在建康城的乌衣巷里妄自尊大,社会上的其他人也对高门贵族心怀歆羡,直到梁代,连那个一心要造反的侯景都向梁武帝要求向王谢之家求婚。门阀制度下的价值观必然导至全社会追逐富贵的不良风气,正如干宝《晋纪总论》中所说,当时的士风是“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士人不但追求官位,而且赤裸裸地追逐财富。王戎身居高位,家财百万,还每天晚上与妻子在烛光下摆弄筹码算账。和峤家财万贯却为人吝啬,人们说他有“钱癖”。正是在晋代,鲁褒的《钱神论》中出现了“亲之如兄,字曰孔方”的话,故后人称钱为孔方兄。在这样一个污糟的环境中,陶渊明以我行我素的态度遗世而独立。陶渊明对以王谢为代表的高门贵族从未投过一丝歆羡的目光,相反,他对历史上那些贫寒终生的高士极为倾慕。他写了《咏贫士七首》,专咏那些安贫守贱的古代高士,比如荣启期、原宪、黔娄、袁安等。最值得注意的是咏黔娄的一首,诗中说:“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后二句说既不以高贵的爵位为荣,也不接受丰厚的馈赠,这正是陶渊明自己的处世态度的真实写照。陶渊明才到中年便辞官归耕,其后即使生活贫困乃至艰辛,也坚决不应朝廷的征召,这是对“不义而富且贵”的彻底拒绝,是对趋炎附势的世风的尖锐批判。有些论者强调陶渊明对晋室的忠诚,说他归隐不仕是出于反对刘裕篡晋。陶渊明确实反对刘宋篡晋,渊明的曾祖为东晋重臣,本人也曾仕晋,自然会有忠晋的意识。况且刘裕以狡诈残暴行纂夺之事,更使陶渊明十分反感。晋恭帝被弑后,陶渊明作《述酒》一诗,用廋词隐语抒哀悼之意,便是明证。然而陶渊明归隐的意义远远高于不事二朝。他辞去彭泽令事在义熙元年(405),下距刘裕纂晋尚有十五年,此时刘裕纂晋之势尚未形成,陶渊明不能未卜先知。其实陶渊明对整个晋宋之际的黑暗政治都深恶痛绝,他竭尽全力去维护的目标是内心的操守。正因如此,志行高洁的萧统颂扬陶渊明:“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南宋隐士朱敦儒晚年被迫出仕,后深感懊悔,作诗说:“而今心服陶元亮,作得人间第一流!”
  其次,当整个社会弥漫着虚伪、浮躁、放纵的风气时,陶渊明却以真诚、纯朴的行为鹤立鸡群。道德沦丧的社会必然是虚伪的,晋代士人的假清高便是明证。比如享尽富贵荣华的王衍,竟然“口不言钱”。又如潘岳作有《闲居赋》,表达了恬淡高洁的情怀,但他事实上是个“望尘下拜”的卑劣小人。陶渊明对此深恶痛绝,他在《感士不遇赋》中痛斥:“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陶渊明自身的行为则纯粹出于天真的本性,从无丝毫的伪装或虚饰。陶渊明彻底看穿了官场的黑暗本质,便决然归隐,决不做暂栖山林而心在魏阙的假隐士。朱熹说得好:“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朱子语类》)陶渊明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也与当时的风气背道而驰。晋代士人多有放诞、纵欲等病态行为。西晋之初,阮籍、嵇康等名士蔑视礼教的放诞行为是为了抒发内心的苦闷,也是对于黑暗现实的反抗,但后来的士人袭其外表而失其精神,遂流于放荡纵恣,装疯卖傻。葛洪在《抱朴子》里揭露他们的丑态是:“或亵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宾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放狗。”陶渊明生性真率,不修边幅,他有些行为也好像异于常人,比如当着旁人的面取下头上的葛巾来漉酒,漉完后又戴到头上去。又如与客人共饮而先醉,便对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如果陶渊明身为贵族中人,这些举止多半会被刘义庆视作风流轶事写进《世说新语》。陶渊明的行为与上述狂士貌同而实异:那些狂士的放诞行为,多属装腔作势,颇像现代人吸引目光的“行为秀”;而陶渊明却一任情性,绝无伪饰。苏东坡说得好:“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书李简夫诗集后》)
  辞官归隐是陶渊明个人的人生选择,清高、耿介及真诚、纯朴,是陶渊明个人的人格特征,这些都与当时的世风南辕北辙,为什么会得到后人众口一致的高度赞颂呢?换句话说,陶渊明特立独行的个人行为,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众所周知,只要不是无政府的社会,便需要有人做官,一个人选择做官为职业,当然是正当的权利。财富是生活的必要条件,人们追求更多的财富,当然也是完全正当的权利。但是,由于官员和富豪都能占有远远多于普通人的生活资料,都能获得远远超过普通人的物质享受,担任官职和追求财富的行为就难免包含着比较庸俗乃至卑劣的动机。况且一个社会所能提供的生活资料的总量是有限的,一部分人占有太多,势必会损害其余的人。所以毋庸讳言,担任官职和追求财富这两项行为中并不包含任何道德价值。假如一个社会的成员全都不顾一切地追求官职,而做官的主要目标仅是猎取荣华富贵甚至贪污狼藉;或者一个社会的成员全都不顾一切地追逐财富,而发财的目的仅是挥霍奢华甚至为富不仁,那么这个社会靠什么道德准则来维系?毫无疑问,这样的社会必然会陷入尔虞我诈、道德沦丧的境地。古人为什么要提倡廉退之风?其深层原因就是想用此来调节社会的秩序。春秋时代的伯夷、叔齐,平生并无功业建树,他们的事迹只是在继位问题上互相推让,武王伐纣后又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然而孔子称扬他们“求仁而得仁”,孟子甚至说:“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这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树立廉退之风的典范。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都需要提倡廉退之风,更不用说晋宋之际那种道德沦丧的乱世了。所以陶渊明的出现,确实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陶渊明用他一生的行为树立了一个安贫乐道、廉退高洁的典型,不但是封建时代的道德制高点,也对现代社会具有巨大的教育意义。
  即使对于个体人生,陶渊明的人格高标也具有巨大的指导意义。正如上文所述,担任官职和追求财富都是人生的正当选择。但是假如你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假如你为了达此目的不择手段,那就会在人生道路上迷失方向,从而丧失自我,你就会被官职、财富这些身外之物异化。如今有许多人志在必得地参加公务员考试,如果屡考不中,便灰心丧气,一蹶不振。他们不知道人生有多种途径,不入政界未必便不能度过有意义的人生。还有些人一心想着致富甚至一夜暴富,如果美梦破灭,便终日惶惶不安,或自轻自贱。他们不知道生活有多种形态,过多的财富其实并无实际价值。从唐宋到元明清,不知有多少士人在陶渊明面前顶礼膜拜,因为他们从陶渊明身上找到了精神的归宿,领悟了人生的真谛。难道在现代社会里的我们就不再需要陶渊明了吗?不!在这个浅薄、浮躁的时代里,许多人在精神上陷入了坐立不安的焦虑状态,陶渊明就是能帮助我们退烧的一帖清凉剂。陶渊明的人生观能够引导我们保持原有的善良、纯洁的本性,并抵御尘世的种种诱惑。
  陶渊明的人格意义就是其诗文的价值之所在。陶渊明诗文的最大特色是什么?千古读者公认的评价是真淳、自然。感情真挚而毫无虚饰,形式平淡而毫无雕琢。后人对这种艺术境界佩服得五体投地,百计模仿却难以接近。其实奥秘全在于陶渊明的写作态度。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自称其写作是“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可见他吟诗作文,只是为了自娱,而不是想在文学史上留名,更不是为了取悦他人。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关于无弦琴的传说。最早的几种陶渊明传记中都说他家有无弦琴一张,每当饮酒微醺以后,便抚琴寄意。后人对这张无弦琴议论纷纷,有人甚至认为它与《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一样寓有深意。事实上如果陶渊明有意置办一张无弦琴,那就有点装神弄鬼的行为秀的味道,这显然是对陶渊明的歪曲。苏东坡说得好,“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渊明无弦琴》)陶渊明家境贫寒,衣食尚且不周,琴弦坏了一时没钱更新,是情理中事。古人鼓琴多为自娱,阮籍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王维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静夜无人,四顾寂寥,哪有什么听众?陶渊明也是如此,对他来说,弹琴与作诗一样,都是抒发内心情志而已。琴弦未断时,陶渊明当然会弹出琴声。琴弦断了,适逢心中有所感触需要抒发,他便抱着那张无弦琴抚弄一番。反正他需要的是以寄其意,只要内心有个旋律便行,有没有发出琴声,又有什么关系?陶渊明的诗文也是如此,他写作时只是以示己志,根本没有考虑要迎合读者。这样的诗文,怎会不真淳、自然呢?所以陶渊明与其作品是二位一体、无法分离的。陶渊明的诗文正是其平凡人生的真实写照,也是其人生态度的真实披露。如果不了解陶渊明的高洁志行,那些平淡质朴的诗文便不会如此激动人心。人生在世,当然应该树立远大的人生目标,最好能为国家、人民多作贡献。但毫无疑问,事实上能够建功立业的只是极少数人。因为成功不但需要内在的品德和才能,还需要外在的环境和机会。那么,假如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你又怎样实现人生的价值呢?你怎样才能让平凡的一生过得愉快、充实,而且富有意义呢?请读陶渊明的作品吧,那些隽永有味的诗文就是我们最好的人生指南。根本不必多去考虑。到时候随着造化归于穷尽便可,眼前重要的事则是好好享受人生。长生不老的神仙之乡本属虚无缥缈,又怎能寄予期望?信奉宗教的人们认为灵魂不灭,人生的归宿则在于死后才会前往的彼岸或天国。所以他们的“终极关怀”往往在弥留之际才提上议事日程。而在陶渊明看来,人死神灭,死后的归宿无非是归于空无,既无意义,也无需关心。正如孔子所说:“未知生,焉知死?”陶渊明的“终极关怀”并不指向死后的虚幻彼岸,他心目中的精神家园就在现实人生。
  那么,在现实人生中,到哪里去寻找我们的精神家园呢?到杳无人迹的深山老林去与鸟兽为伍吗?人类毕竟是群居的动物,正如孔子所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置身于紫陌红尘的现实世界吗?到处都是熙来攘往的人群,哪里还有一块净土来安顿我们的灵魂?请看陶渊明的独得之秘: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二十首》之五)
  结庐人境而没有车马喧嚣,陶渊明的良策便是“心远”。“心远”是对浊世的疏远,是对名利的漠视,是对物质世界的精神超越。正像古井之水难起波澜一样,陶渊明既然达到了“心远”的境界,荣华富贵便像天上的浮云,喧浊市声便像远处的轻风。难怪他在庐山脚下的小村庄里过得如此从容、潇洒!他悠然自得地采菊东篱,又悠然自得地闲看南山,只觉得那暮岚氤氲、飞鸟归林的景物中包蕴着自然的真谛,想要辨析却已忘却了表达的语言。这便是陶渊明为自己构建的一座精神家园!
  后人对《饮酒》这首诗好评如潮,清人陈祚明的说法最为中肯:“心远地即偏,公固不蹈东海。采菊见山,此有真境,非言可宣,即所为桃源者是耶?”(《采菽堂古诗选》)意思是陶渊明与污浊的俗世本是格格不入的,但他用“心远地自偏”的方法实现了精神上的远离,也就不必像鲁仲连那样因义不帝秦而有蹈东海了。陈氏还认为陶渊明所处的“真境”,也就是他笔下的桃花源。请看《桃花源记》中的描写: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真是一个理想的人间天堂,那里环境优美,民风纯朴,既没有压迫和剥削,也没有争夺和欺诈,人们安居乐业,无忧无虑。正像《桃花源诗》中所补充描述的:“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桃花源”既反映了人民的美好愿望,也表达了陶渊明的人生理想。那个“欣然规往”的高士刘子骥,其实正是陶渊明自身的影子。《桃花源诗》的最后两句“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就是诗人理想的直接宣示。
  说到桃花源,许多人会联想到美国人亨利·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桃花源与瓦尔登湖都是通过文学作品而名扬天下的地名,也常常被人相提并论。从表面上看,桃花源与瓦尔登湖在地理位置上距离遥远:前者在中国,后者却在美国的马萨诸塞州,位于小城康科德的地界内,两者刚好相隔半个地球。它们得名的时间则相去千年: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大约作于南朝宋永初三年(422),而梭罗的《瓦尔登湖》却成书于1850年前后,前后相隔1400多年。这样说来,桃花源与瓦尔登湖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地名,为何经常使人们产生联想呢?原因便在于:虽然陶渊明生活在农耕时代的中国,梭罗却生活在工业化时代的美国,两人一古一今,一东一西,他们的生活态度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陶渊明厌弃污浊的红尘,弃官归隐,躬耕度生。梭罗则从哈佛大学毕业之后做过许多工作:教书、写作、帮助父亲制造铅笔,然后在29岁那年跑到瓦尔登湖边上,自己动手盖了一座小屋,并在那儿隐居了两年多。陶渊明亲身参加农业劳动,他认为人们应该自食其力,为了衣食而参加劳动是人生的正道。梭罗则在《瓦尔登湖》的开篇就宣称:“我是在孤独地生活着,在森林中,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尔登湖的湖岸上,在我亲手建筑的木屋里,距离任何邻居一英里,只靠着我双手劳动,养活我自己。”陶渊明的草庐处于树木环抱之中,梭罗的居处更是草莱未辟的森林:“我的房子是在一个小山的山腰,恰恰在一个较大的森林的边缘,在一个苍松和山核桃的小林子的中央。”梭罗的生活态度与陶渊明惊人地相似,两人的隐居生活都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选择。陶渊明年轻时曾盼望着做一番事业,他看透官场黑暗后才义无返顾地辞官归隐。梭罗也一样,他怀有强烈的正义感,坚决反对蓄奴制度。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度过的两年又两个月的隐居生活,固然含有修身养性的意图,但也是对喧嚣城市生活的拒绝,对庸俗社会的疏离,以及对物质文明的挑战。朱熹评陶渊明的名言“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对梭罗也同样适用。梭罗的生活态度竟与陶渊明如此相似,这真是“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生动例证。梭罗对遥远的中华文明并非一无所知,《瓦尔登湖》中便曾数次引用《论语》和《孟子》。但是陶渊明要迟至二十世纪初才被介绍到欧美,所以梭罗根本不知道古代中国曾有这位隐逸诗人的存在。否则的话,《瓦尔登湖》中多半会对陶渊明一致倾慕之诚的。
  梭罗的《瓦尔登湖》被西方人誉为引导当代人抵抗物质引诱、回归自然朴素生活的圣典,也受到中国读者的热烈欢迎。半个多世纪以来,《瓦尔登湖》的中文译本一版再版,梭罗也成为许多当代中国诗人崇拜的对象。有些诗人甚至只知崇拜梭罗而对陶渊明置若罔闻,简直是数典忘祖。其实瓦尔登湖与桃花源具有共同的本质,那便是远离人寰,隔绝红尘,它们不属于社会而属于自然,它们是厌倦了喧嚣和纷争的人们的精神避难所。然而它们也有根本的不同,那便是一实一虚。瓦尔登湖是真实的地点,在交通便利的今天,人们要去寻访并非难事。桃花源却是陶渊明虚构出来的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它只存在于《桃花源记》这篇文学作品中。《桃花源记》中虽然言之凿凿:“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望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还说高士刘子骥闻之而“欣然规往”,仿佛确有其事,其实只是故弄狡狯的文学手法而已。武陵是晋代的郡名,辖区相当于今湖南省常德市。现在的常德境内真有一个桃源县,但这是北宋乾德元年(963)才从武陵县内析出的,其地名便来源于《桃花源记》,这是后人化虚为实的结果。有些学者不厌烦琐地考证真实的桃花源究竟在何处,那是被陶渊明的障眼法瞒过了。所以桃花源是无法到达的虚幻世界,唐人王维就已叹息“不辨仙源何处寻”,何况今人!瓦尔登湖实而桃花源虚,前者可以亲临而后者只能想象,这也许是梭罗更受今人关注,而陶渊明却无人问津的主要原因。然而在事实上,陶渊明的桃花源要比梭罗的瓦尔登湖更有意义。因为梭罗是在空间距离的意义上追求远离红尘,他独自跑到瓦尔登湖边去隐居,便是看中了那里寂寥无人,《瓦尔登湖》中的一章就题为“寂寞”。陶渊明却是在心理距离的意义上做同样的追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追求“心远”。在陶渊明看来,要想远离喧嚣的红尘世俗,不必躲进深山老林,只要保持清静、安宁的心态就可以了。或者说,只要在心灵深处虚构一个世外桃源就行了。所以两人追求的目标虽然相同,但梭罗的行为是我们无法仿效的。地球已变得如此拥挤,我们能到哪里去寻找一个瓦尔登湖呢?即使是那个真实的瓦尔登湖,也早已成为名闻遐迩的“州保留地”,一年四季游人不绝,梭罗小木屋的复制品之前也经常聚集着参观的人群,哪里还有隐居之地的丝毫气息!陶渊明的行为却具有永久的典范意义,因为只要你抵拒外在的诱惑,“心远”是随时随地都能付诸实施的。哪怕你身居熙熙攘攘的现代都市,哪怕你把家安在水泥森林中的一间公寓,你同样可以获得心灵的宁静,同样可以生活在理想的世外桃源,因为“心远地自偏”,桃花源本来就存在于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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