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梁山人

年轻时，四婶风风火火。风里来，雨里去，一辈子养育了五男一女六个孩子。在那个困难时期，身后一大堆孩子的四婶，有时候两、三天揭不开锅。尤其是在四、五月间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更是度日如年。 ­

那时候，春末夏初是穷人最难捱的日子。每当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四婶总能想出填饱肚皮的法子。春天，万物刚刚复苏，四婶便早早儿挎着竹篮，沿着田埂一趟子回来，满满一篮子嫩黄嫩黄的苜蓿芽，和上几把玉米面，五、六个孩子这一天的生活便有了着落。初夏，当槐树刚刚露出嫩芽的时候，这槐芽又成了赖以维持生命的养料，再后来槐花、野菜都成了四叔家饭桌上的内容。 ­
    四婶曾经好多年不跟我家来往。尽管在那个困难时期，当他们家揭不开锅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时不时的接济过他们。但四婶硬是不理不睬，以致硬生生的拒绝跟我家来往。当时的我对四婶这样的举动真的是无法理解，直到三十六年后，当四婶把一张皱巴巴的发票交给我时，我才知道了四婶这么多年不跟我家来往的真实原因。 ­
    那个时候，每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我家尽管父亲有点微薄的薪金，但父亲抱养的五个孩子再加上我，偌大一个八口之家，光靠父亲那每月四十七块五毛钱的工资养活，实在是杯水车薪，促襟见肘，更别说还要时不时的接济四叔一家了。 ­
    记得是一年的初夏，四婶家已经两天揭不开锅。无独有偶，我家也在这个关键当口断了粮。“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四叔外出多日未归，母亲又在这时一病不起。看着十几个无精打采的孩子，父亲心急火燎的四处奔忙。 
    一天傍晚，有人捎信回来，说父亲晕倒在县城回家的路上，身边还有一小袋玉米，要家里人赶快去接一下。已经空着肚子两、三天的四婶听到这儿，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撑着爬起来去接父亲。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四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背着一个袋子回来了，身后跟着的是面色蜡黄的父亲。我清楚地记得，临进门时，父亲一个趔趄几乎摔倒。那时候太小，并不太懂事儿，只知道那晚四婶煮的玉米粒是今生吃过的最香的一顿晚餐。 ­
    也就是从这事过后，四婶对我们家就渐渐地没了往日的热情，再后来竟慢慢淡化直到绝交。 ­
    七、八年过去了，一直到改革开放的那几年，农民逐渐解决了温饱，四婶跟我家的关系开始逐渐缓和起来。彼此间也慢慢有了些往来，但父亲对四叔四婶的背信弃义一直深恶痛绝，对待他们总是冷言冷语的热不起来。 ­
    前年，父亲和四叔相继过世。在四叔送丧后的那天晚上，四婶单独叫住了我。抖抖索索的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小包，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发票。慢慢展开的一瞬，那一股热流不可遏制地从我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
    “孩子，还记得吗？” ­
    “这是那年我们好几天揭不开锅时，你爸为了不让你们饿死，去县城卖血换粮时的发票。我一直都珍藏着，现在交给你，也算是我对你爸忘恩背义的一个交代。”说完，四婶如释重负的长长地舒了口气。 ­
    四婶抬起头，望着窗外缀满星星的夜空幽幽地说：“知道为什么要和你家绝交吗？我们两家二十多口，你爸和四叔是这两个家的顶梁柱，他们任何一个都不能倒下。孩子，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你们十几个孩子可以少一个，但他俩可绝对不能少啊。那次你爸在半路上晕倒，我是无意间捡到了他失落在路上的这张发票。我不认字儿，第二天找人看了之后，大哭了一场。我就想啊，要是不与你家绝交的话，你爸那羸弱的身子可经不起一次次的卖血，那样做几次的话，可能终究会倒下的。所以，为了不拖累他，只能出此下策，以致你爸到死也没有谅解我和你四叔啊。”说完，老人家早已泪流满面……攥着这张保存三十六年，无数次被泪水打湿的皱巴巴的小纸票，默默告慰我九泉之下的敬爱的父亲：您该安心了！
    近两年，四婶倒很喜欢经常来我书房坐会儿，有时倦了，甚至在我书房的小床上小憩。多数时唠唠家长里短，也常常静静的看我在电脑前忙碌，等待闲暇下来，跟她说说过往的日子。 ­
    我喜欢听四婶的笑声，那里有积淀一生后的欣慰。也时常凝望四婶那饱经风霜的脸，那道道被岁月风干的深深的皱纹里，有我读不完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