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分不清你我---郭英

个人日记

       我来香港工作前,一位懂中文曾在香港工作过8年的莫斯科朋友告诫说:“中国人日常上班,最重要的不是本职工作干得多么出色,而是如何取悦于老板。”抵达香港后,一位曾在加拿大科研机构共过事的香港朋友也对我说:“香港与北美办公室的工作环境不一样,在这里最要紧的是让你的老板满意开心。香港人称其为‘给老板擦鞋。’”

  到香港一间大学报到后,我即开始领教系主任封建家长制的管理作风。起初我真是不
理解,这位主任以往曾在美国工作过10多年,居然没能熏陶上丝毫的西方式开明做派,那些年的洋墨水都白喝了。事实上,系里同事们私下里给主任起了个外号“皇帝。”这位皇帝确实天天显现出一系天子之派头,比如通常在校园里遇见皇帝主任,你得赶忙颠颠地迎上前去主动请安。若你这个下属不积极抢先与其打招呼,那么主任大人就会假装没看见你躲闪开来。我从未见识过主任躬身问候过哪位下属早安。


    任意反悔其承诺


  我原计划来香港做三个月的短期访问学者,两个月后系里决定给我一份两年的正式工作合同,应该说这是件大喜事。香港大学的高薪远胜于日本及西方各国名列世界第一,能够在香港大学谋得一席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被形容为是中产阶级中的打工皇帝。我提出的条件是,若接受这份工作,希望系里能同意我每年夏天回莫斯科度假三个月。两星期后的周五傍晚,系主任通知我说,他不同意度假三个月的请求。他表示:“你可以考虑一下,周一必须答复我要还是不要这份合同,若过了周一还犹豫不决,就视为自动放弃。”周一早晨一上
班我即回复系主任,明确表示不接受这份迫我放弃度假机会的合同。我的决定大出香港人意料之外,在场者个个惊呆了,他们不能想象一介“水深火热”中穷哈哈的俄罗斯人,面对80万港币的年薪居然无动于衷。


  我离任前夕,系里又提出留任我继续工作的建议,我当然再次重复三个月回莫斯科度假的条件。这次系主任松口说:“我们没办法在合同里明确地加进这一条款,但可以找到变通的方式。我的办法是到时候允许你回国度假,但离岗期间的工资将被扣除。”我觉得这个折中方案值得接受,于是我便留了下来。第一年暑假我如愿回到莫斯科与家人团聚,到了第二年暑假前夕,我如常向系主任告假时,他却反悔了。我询问他为何撕毁以前的承诺?他振振有辞地反驳我说:“我只特许你第一年可以请三个月的假,第二年就不存在这项优待了。”我既吃惊又愤怒,他怎么可以如此戏弄我呢。我与他争论起来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主任说:“你若坚持要走,那你写个请假报告来吧。”三个星期内我写了三份申请报告,每次都被主任退了回来,不予回复。我只得再次面见主任,他表示若我还不罢休就必须写份申请给校方。我立即照办了。三天后我去询问结果,主任说我还得再写一份申请给另一个部门,我二话不说又写了一次。就这样,接下来的两周内,主任曾三次要我重新写申请报告,我都毫不气馁地去执行。终于有天我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发现主任留下的一张便条,上书:“你的申请已阅。”我叩开主任的房门请教字条上的意思,主任反问我道:“你没看明白?”说着他拿起字条朗诵起来。我打断他说:“您的手谕我已经反复看过了,现在请您直截了当回答我,同意还是不同意我回莫斯科。我认为您单方面破坏我与您之间的口头协议,这是不公平的。”系主任总算看出来我是走定了,我回国后打算不打算再回香港倒是成了个问题。于是他终于放我回家,但要求我承诺度假后一定回来。


    没有认错的胸襟


香港大学的系主任一手遮天,掌控着职工的工资、职称定级、研究经费和奖学金的使用。以往我在加拿大研究机构工作时,科学家所获得的研究基金都是由使用者支配,但香港大学的科研经费则握在系主任手中。系主任大权独揽的结果是任人唯亲、排斥异己,系里两位曾在美国工作过的同事,是员工里最具民主意识的“西方派”代表,并都是科研的带头人。由于这二位反对系主任的封建家长制,被系主任以“破坏工作的捣乱份子”罪名炒掉了他们。由此反映出香港大学长官意志体制的弊端在于,不支持独立思考、不支持个人创造性及不
能容忍不同的意见。系里还有七位工作了几十年资格最老的教师,他们虽然无任何科研成果,但这些年一直都在勤勤恳恳地任教。系主任想打发他们走人,为此系主任采取了两面派的手段。他先找到校长汇报说:“我们系里开会研究过了,这七个老人应该被精简掉。”事实上系里根本没开过任何会议。校长听了系主任的陈述后表示:“既然你们系里已经集体讨论做出公决了,那就尊重你们的决定吧。”主任回来后召开全系职工大会,表情沉痛地向大家宣布说:“很遗憾,对不起各位,校方高层逼迫我精简机构裁员。无奈我只得奉命行事,这全是校领导的旨意。”七君子离去后,大家立即意识到他们尽管不是科研人材,但他们任教的学生占系里学生总数的50%,而系里的财政收入与学生数量的多寡密切相关。因系主任的个人意志从而导致系里的收入大幅减少,结果是系里雇不起交流学者、访问学者,以致于教师的工作量及科研课题都受到致命的影响。可悲的是系主任始终没有承认自己过失的胸襟和气量。

  最近由于香港经济形势困难,政府消减了大学的财政资助,校方的新政策是两、三年之内各系要裁员20%,实际上我们裁掉了七位教师后已达到了校方的“瘦身”指标,但校方表示你们在新政策出台前自行辞退的冗员不算数,这次还得重新裁减20%的员工,大家都怨声载道。我们的系主任仍旧拒绝检讨他的过失,仍旧稳坐在系里的第一把交椅上。中国没有一个宽容国民认错的社会环境,而欧洲人的观念是,若一个人犯了错误,你知错、认错并不意味着丢人现眼。但中国人认为认错就是丢了脸,这种面子文化不仅影响中国人的反思检讨,甚至影响一个人不断完善其人格,更阻碍一个人、一个社会的进步。


    沉默是金   


  我曾倡议系里员工每星期五搞一次早餐聚会,大家聚在一起交流各自教学、科研的心得。第一个周五早茶会上,我汇报了自己的科研现状;第二个星期五一位美国同事做了报告;第三个周五一位中国大陆来的访问学者发了言。到了第四个周五早晨,我们这几个外来人员都已表述过了,该轮到香港本地同事汇报了。可惜的是那个早茶会上香港同事个个沉默不语,无人愿意谈出自己的工作心得,早茶会最后就这样无疾而终。与聚会上沉默寡言情形相反的是,私底下传播同事的飞短流长却异常活跃,人与人之间都紧张地相互提防着。同事总喜
欢抱怨其他人的工作条件、待遇比自己好,若我询问怎么个好法,他们的回答是:“那还用说,很明显就是好。”我又追问有什么具体的例子,他们表示:“具体情况就不便讲出来了,但可以感觉出来。”我与系里的美国、法国甚至大陆来的同事,聚在一起揣测香港人的这种“感觉”,始终未能破解。由于人人宁愿天天去“很明显地感觉”同事,于是到了全系员工大会上,要大家发言谈谈各自的意见、想法时,会场里始终鸦雀无声,个个表情冷漠,好像都还在沉思、“感觉”着,但就是拒绝道明自己肚子里那些“很明显的感觉”。


  系里有些教师去外面讲学捞了些外块,系主任在全系大会上宣读了一个通知,要求挣了外块者上缴一部分所得给系里。我当即提出这种私法不妥,等于是变相征收所得税,无论是系里还是你主任都无权修改政府的个人所得税法律,任何机构和个人私自加税都是违法行为。系主任愣了半晌后表示:“你提醒的对,这个我忽略了,我们得尊重法律。所以我改为要大家以自动捐赠的名义缴纳30%的校外兼课收入,我马上起草一份自愿捐赠书,每位员工都要在上面签字,这样在法律上就万无一失了。看来我们还得建立起一个监督机制,让大家互相检举不上缴外块的员工。”我听了主任的这番高论惊得瞠目结舌。在场的员工则无人提出异议,我纳闷中国人怎么不懂或者不敢挺身维护自己的权益呢,这是多么的可怜可悲及奴性十足。让同事之间互相监视和鼓励暗地里打小报告,这也太恐怖了吧。


  与香港人一起开会都堪称是“闷头会”、“哑巴会”,奇怪的是,中国人私底下交头接耳时个个都挺能高谈阔论的,一旦到了正式会议上领导征询大家意见、看法时,他们的舌头都好像被割掉了似的一片死寂。校方曾抛出来一个评定教师工作成绩的草案,按百分比将教师划分成三六九等。草案规定一个系要评选出5%的教师为突出成就的拔尖者;再评选出5%的优秀教师;还少不了评选出工作表现最差的5%者;其余都为一般中不溜工作水准的教师。这个闷在办公室里杜撰的、不切实际的百分点草案,一经公布立即炸了锅,毫无疑问这太荒唐透顶了。这就意味着一个系尽管实际上每位教师都很优秀,但不得不一刀切地按照校方定出来的百分比,只能报出5%工作有成就的教师,另外尽管系里也许不存在“南郭处士”,但都必须揪出5%个混饭者来达标。学校召开职员大会讨论此草案时,中国员工皆如常一样一片沉默是金,个个明哲保身。大会上,站出来表态提意见的全是外籍职员,外国人于是成为离经叛道、故意挑刺的麻烦制造者。会后我询问中国同事,你们明明满肚子牢骚、不满,有了表达的机会时为何却一言不发呢?他们回答:“干吗我要出那个头,又不是我个人的私事,中国有句古语‘枪打出头鸟’。”


    牺牲“小我”去完成“大我”   


  去年政府的一个督察委员会要来大学考察我们教学、科研成果,为了准备过关,那些天全系教职员工的中心工作不是教学和科研,而是由系主任带头部署如何迎接政府官员。周六清早全系员工都停止放假集中到一间五星酒店,全封闭地开两天学习会。这种弄虚作假的情形其过分程度,连我在前苏联时期的科研机构工作时都闻所未闻。我们准备应考督察委员的项目包括,本系历史上的科研及教学成果,及系里未来工作的宏观计划。当然我相信全世界的大学应付政府的工作检查时,都会尽可能地夸张自己的成就,这是可以理解的常理。出乎
我意料之外的是,系主任为了统一大家的口径担心有人说错话,他向每位分发了一份迎接检查的提纲,要求大家周末呆在酒店里背诵下来。看来我们系以往的历史是“不可以预测的”,此感叹源自前苏联的一则政治段子:“苏联,不仅未来是不可以预测的,更重要的是苏联过往的历史‘绝不可以预测’。”此言怎讲?因为前苏联的斯大林时代、赫鲁晓夫时代、勃涅日聂夫时代......,每个时期所公布的苏联历史都是不一样的版本。红场阅兵式上苏共中央领导人的合影,今天并排着8位,天知道几天后同一张照片上可能仅幸存7位甚至6位了。


  为了本系历史成就“新版本”的万无一失,系主任亲自挑选了五位精英人物,重点培训他们如何应对督察委员的提问。在酒店大堂的全系大会上,系主任慷慨激昂地发言说,他撰写的提纲是系里工作的路线方针,每个员工都得认真领会其精神,尤其是回答督察委员的问题时,不能偏离提纲上的中心思想。末了系主任表示:“当然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看法,但这个周末大家必须统一认识,都要下功夫牢记提纲里的统一答案。”周六大家闷头牢记系主任语录一天后,周日按计划本该是全系员工讨论工作、大家自由发言的时间。但是清早系主任检查五位精英背诵提纲的成绩后大为光火,斥责他们背诵的还不够流利、精确。为了达到“一丝不苟地不走样”,系主任责令五君子回房间继续面壁用功,所谓的自由畅所欲言大会连一分钟的讨论、发言机会也没有,一个小时的聚会里彻头彻尾的全是系主任一言堂。他不厌其烦地谆谆叮嘱大家,背诵他的语录是如何的重要,及应该从系里的大局利益出发“千万不能说错话”,不要随意发表“不负责任的议论”,更不能出风头谈什么自己的看法,只要照着统一答案去开口就万事大吉了。前苏联时代我们有一则民间段子:“我们必须坚定不移地紧跟党中央的方针路线,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若原地踏步那是对党的不忠诚,若冒进跳跃同样是反动派。”


  我们被释放后的周一晚上,我和几位从西方留学回来的年青同事,与校外一位朋友聚会。谈起备考政府检查的事,校外的朋友说媒体一定感兴趣这件新闻。我当即表示愿意与媒体合作揭露这个黑色幽默,但在座的其他同事都噤若寒蝉,纷纷劝我千万不能捅这个马蜂窝,事情闹大了对大家都不利。我气愤地表示系主任导演的这出荒诞戏,是对我们独立人格的侮辱,别说自由表达意见,甚至连提问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这还算什么民主社会。几天后,系主任听闻我私下里散布不满言论,他找到我个别谈话。我先开门见山地询问是否有权提问,接着我提到在西方社会甚至变天后的俄罗斯,都未曾见识过本系种种不开明的气氛。系主任摆出中国人面对西方人指责时的惯常姿态说:“这里不是西方,我们有自己的国情,西方那套散漫的民主不适合中国人。中国人最重要的是团队精神,讲究牺牲小我,去完成大我。”最后系主任警告我说:“你经常与一些喜欢滋事的不良份子来往,这样不好,你会‘近墨者黑’,最好的办法是多接触那些勤恳工作、尊重上司的好员工。还有你今后最好还是别乱开口发议论,中国古语的忠告是祸从口出,你不了解香港的国情,在这里少说话为上策。当然你有自己的看法,但既然是个人内心的意见,那就让其留在心里就是了。系里决定了要大家统一口径、统一认识,每个员工都有责任去照办。”


    没有“大我”只有“小我”


  我不耻下问香港同事关于“小我、大我”的东方哲学,因为所谓的“小我和大我”,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我”字,这本身就是概念混淆。香港人解释说:“此地的特点是,每个人都很自私,这种极端个人主义至上的态度,使得中国人总是一盘散沙。整治中国人缺乏集体主义精神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领袖要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这样才能把众人统一起来、凝聚起来。”我听后悲哀地感叹,这种言论体现了殖民地和封建帝国的双重心态。



  在我看来,中国人“小我、大我”的观念体现在日常生活里也充满了混淆,确切地说就是没有“大我”只有“小我”,即缺乏公德心。在香港街道上常能观赏到着条纹睡衣、睡裤者,简直是将大街当成自家的卧室了。在欧美,睡衣是绝对不能够穿出家门的,即使是在自家门里也不能着睡衣会见客人,否则都是不文明的行为。健身房里港人只顾“小我”的表现就更明显了,比如说那些健身器械,港人用完后便随地乱丢而不愿意归还原位,表现出无公德心和无秩序的民风。还有些人干脆坐在器械上歇息,霸占着位置为的是不想让别人用,以便自己休息后可以马上继续锻练。健身后冲凉时,墙壁上的挂钩理应一人用一个,但常常看到一个港人将三、四个挂钩全部都占上,一个挂上衣、一个挂裤子、还有一个挂背包,根本不考虑后来者的利益。每次我都不得不耐心地趋前询问:“请问你用完了吗?能不能让别人用一下?”这情景使我感觉港人不在乎自己的公众形象。大概所谓“大我”的概念,意味着中国人献身于与己直接相关的团体,这个团体“大我”包括家族、同事、邻居等亲友。当他们离开这个与自己密切相关的团体“大我”后,其肩上的责任、义务便就随之卸掉了,陌生路人显然不是与己相关“大我”中的一员,因此也就没有义务去殷勤体贴这些“与己不相干者”,反正没有在自己熟人面前丢面子,这就足够了。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