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月

    二0一0年十月二日中午时分，外面气压很低，灰暗的天空，滴答滴答地下着冷雨，秋风嗖嗖地吹落着树叶，丝丝凉意透入肌肤，在家刚准备吃饭，突然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奶奶送医院抢救了，连忙丢下饭碗，上车往医院赶，一路上雨不停地下，路很难走，让人感觉去医院的路是那么的漫长，一边不停地打电话让家人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一边催促驾驶员快点，再快点……赶到医院急救室，奶奶已经停止了呼吸，静静地睡在那里，家人都围着她痛哭着，我没有大声悲哭，只是抓着她还有余温的手，默默地流泪……

    奶奶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走得那么的匆忙，那么的让人无法接受。

    泰戈尔说：“生若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用这句话形容此刻的奶奶是最恰当不过的。是的，在我心里也一直认为，秋叶的凋零是最美丽的，是一种寂静的壮美。

    最近几天，总是默默地凝视窗外飘落的树叶，缓缓地投向大地的怀抱，看着看着，便会喉咙哽咽，鼻翼酸涩，感叹人的一生也同那树叶一般，短暂而脆弱，瞬间便是生死两相隔。我那童颜鹤发的祖母，中秋回家看她时，还笑容可掬地送我们到门外的车上，仅仅几天就如眼前的秋叶，在秋风中，划出一道无痕的弧线，从容回归到泥土里。而她那温和的微笑却永留在秋阳中灿烂着……

    或许在外人看来，奶奶的一生很幸福、很风光，应该走得很知足且了无遗憾。其实，只有我才能读得懂奶奶的内心，她是带着许多无以诉述的痛楚、孤寂和无奈而离开人世的。

    奶奶是一九二五年三月八日出生的，她走过的八十五年的生命历程，恰似一本厚厚的书，里面写满了人生的阅历和沧桑。她从小生长在扬州城里，作为家里最小的子女，一直享受着父母的疼爱，接受着良好的教育，精通日语，英语，俄语几国语言，解放前，就成为新式的知识女性，辗转在无锡、镇江、南京等地工作，和爷爷相爱，并成为爷爷的妻子，我们的奶奶。

    一九五八年爷爷响应国家苏南支持苏北建设的号召，从省粮食厅来到苏北农村创办农村中学，奶奶独自带着儿女在南京工作，一年后看爷爷调回南京无望，便主动要求调到爷爷身边，来到苏北农村，从事教育工作，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六十三岁才从教学岗位上退了下来。

    奶奶虽然生长在城里，从小娇生惯养，但她的身上丝毫没有城市女子的娇气，在农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都过着最普通的粗茶淡饭的日子，从不抱怨；她的身上也丝毫没有沾染城市小市民的俗气，从不看重金钱，她是我们市第一个高级教师，拿着和当时教育局局长一样的工资，但她从不管钱，爷爷在世时，她工资全部交给爷爷，爷爷不在了，工资交给儿女们支配。

    奶奶是那种柔韧、乐观、好强的性格。她终身从教，且矢志不渝。一辈子从事教育的她，热爱学生，尊重学生，关心学生，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有教无类，从无偏向和歧视，坚持把真诚的爱给予每个学生。即使是“文革”读书无用的年代，因为她懂日语，被打成“日本特务”，处境很恶劣，时刻都有挨批斗的危险，她都能保持乐观的心态，面对一切艰难困苦，兢兢业业上好每一堂课，那时候全校只有她课堂纪律最好，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声音。文革结束后，她成为全市第一个高级教师，她班上的成绩总是在全市名列前茅，来听课的，观摩的老师络绎不绝。到退休年龄了，学校仍将她留用到六十三岁才退休，这在咱们市教育界是绝无仅有的。

    虽然奶奶一直忙于工作，但孙辈们的教育也总是放在心上的，无论是孙子还是孙女，每一个都是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完成了最早的启蒙教育：她培养每个孩子乐观向上的心态；引导孩子做任何事情，都要保持一股热情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做就要做最好的。让奶奶欣慰的是，她的孙辈们，除最小的孙子在读大学外，其他的都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从事着在家乡人看来还算体面的工作。尽管如此，奶奶心中还是有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她自己的子女，文革期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没有能够得到应有的教育，六十岁的儿子还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从事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间耕作，看着辛苦的儿女，她是很心痛的，并有着深深的愧疚。

    奶奶有着很强的自尊。常言道：母以子为贵，奶奶的儿女大部分在农村，和她在扬州城里哥哥姐姐家的生活是不能比的，这让她在心里不自觉地矮了几分。但她从来没有在娘家人面前表露过，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要他们接济过。来到苏北农村五十二年，她的兄弟姐妹一个也没有来看过她，都是她放假带些礼品，去看望他们。尽管如此，奶奶还是很看重亲情，一直念叨着今年再去扬州，看看两位九十多岁的姐姐，我们答应有空就陪她去，可是，还没有来得及陪她，她就带着遗憾悄悄地走……早知道这样，无论多忙，也会带她去老家看看。

    曾记得今年阴历二月十四是奶奶的生日，生日前两天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问：星期一她过生日，能不能回来？看她孩子般期盼的眼神，我一口答应。谁知，生日前一天接到家人电话，说我们工作忙就别回去了，因为奶奶不和父母住，只好作罢，早知道是奶奶一生中最后一个生日，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为她点上生日的蜡烛，送上生日的祝福的。

    也曾记得今年暑假，奶奶身体不舒服，在人民医院休养，每晚我们去陪她，她乐观的性格，爽朗的笑声总是感染着病房里每一个病人，看她和病友们聊着天，每天我都拿一本书，静静地坐在她床边，见我入神地看书，她居然压低声音，怕打搅我，现在想来，自己是多么的不合时宜。爷爷去世二十多年了，孤独的奶奶对儿孙没有什么物质的需求，她需要的只是我们对她精神上的抚慰，而我们却忽略了，她一直是喜欢热闹的，儿孙们都各自忙碌着，有空才想起去看她，甚至坐在她身旁看书，让她在孤独、寂寞中离开了人世。

     看着奶奶化着了一缕青烟，心中有太多想弥补的遗憾，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发出了“万端遗恨皆须补，一掬慈容何处寻”的感叹，何况我们普通人呢？

     奶奶终于追随爷爷，合葬在一处四面环水的孤岛上，墓旁的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不时的发出沙沙的声响，清冷的太阳淡淡的映着哗哗的河水，水面上无数的银光一闪一闪的。我想，那一定是奶奶泛着泪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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