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宰猪饭（散文）

原创日志

        2012年的今天，父亲从老家打电话来，高兴地说日子已经定了，腊月十八要宰过年猪。我们弟兄几个就要在这天早上赶回去帮忙，实在忙不赢的，可以晚些到，但必须得在晚饭前赶到家，一起吃宰猪饭。因为这是我老家那一带农村传统味很浓的宰猪饭。腊月十八这天早上，我携家人驱车第一个赶到。
　　从我儿时记事起，我家的这顿宰猪饭，是过年前最隆重、最喜气的一顿饭。在我的老家，村里家家户户都非常重视这顿代代相传下来的宰猪饭。从记事时起，我对过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宰猪饭和年夜饭。宰猪，是为过年做准备的，也是为下一年吃肉和吃油做准备的。只要听说宰猪了，就意味着过年要到了。无疑，宰猪饭已经成了一个节日。只要是勤劳的人家，年底都能宰一头过年猪。
　　我记得，那个时候家家都很穷，一年到头几乎吃不上几顿肉。即使吃得上肉，也是腌制好的腊肉，而新鲜肉是吃不上的。在我们老家，腊肉就是腊月腌制的猪肉的意思。因为平时没有哪家人宰猪，只有临近过年，进入腊月了，农村人开始在腊月里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请亲朋好友到家里来帮忙宰猪。宰猪这天晚上，要吃宰猪饭。从这天开始，就可以吃到新鲜肉了。有的人家，每天都吃一点，一直吃到过年。三天大年一过完，就不再吃肉了，就开始干农活了。平时，就只有在过节或请人办事时，才去割一点腊肉来炒了吃。所以农村人有一句话，庄稼人莫念过年，过了年就下田。
　　我与弟妹几个早就在盼着过年。一到过年，就意味着能吃上宰猪饭，得吃新鲜肉了，而且要一直吃到过年。每到宰猪这一天，我们孩子是最兴奋的，一天到晚都乐得屁颠屁颠的。每到宰猪时候，学校早已放假，但我们也不睡懒觉，早早地起来，到处跑，到处玩。我父亲与请来帮忙宰猪的大人们，开始在屋外院坝土里挖出一个土灶，把早已准备好的干木柴，放进灶里燃着，让火烧得旺旺的，然后在土灶上放一口大铁锅。我母亲从水井里挑来清水，把大铁锅倒满，烧着水。我父亲把平时很不用的一张结实的大木桌子洗干净，放在土灶旁边。
　　当我的母亲看到这一切已经准备好时，就去把猪圈门打开，把养了一年的甚至是一年半的那头过年猪放了出来。看到膘肥体壮、肚子圆溜的过年猪在院坝里悠哉悠哉地走着，几个壮年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同时扑了上去，有的抓脚，有的抓尾巴，有的揪耳朵，一起用劲把过年猪按倒在地。过年猪不满地“哼哼哧哧”嚎叫着。每当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孩子被猪的嚎叫声吓着了，躲得远远的。一是本身就有些害怕，二是在旁边会影响大人们干活，大人们会批评。
　　我看到父亲与几个大人把猪抬到那张大木桌子上，按好，不让猪动弹，由宰猪技术最好的那一个大人，负责宰杀。果然，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他一刀从猪脖子处插进去，一送一转一抽，随着宰猪刀拔出来，一股鲜血如泉水般从刀口处喷了出来。早在旁边做好准备的母亲，赶紧把装猪血的大盆放好，盆里已经舀进一些清水。猪血就流淌在大盆里，红通通的。等盆装满，母亲就把另一个放着剁碎红辣椒的盆接了过去，猪血就流淌在这一个盆里。当猪血与辣椒搅拌后，煮熟，这就是老家的一道叫血辣椒的农家名菜。
　　这时候，从刀口处流淌出来的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宰猪师傅就用一节有一根香蕉一样粗的包谷骨头，就是没有了包谷粒的棒子，插进刀口处，堵住，不让余血再流淌出来。这个时候，大人们开始把猪轻轻地放在土灶上大铁锅旁边的稻草上。锅里的水已经涨开了，正冒着热气。人们用瓢从锅里舀出开水，泼在猪身上烫猪毛，顿时，氤氲的水蒸气弥散着。几个大人开始用刀刮猪毛。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又把猪抬到桌子上。此时，我们几个孩子就站在周围看大人们是如何给猪开肠剖肚的。我记得我家那几年宰杀的猪，都是黑毛猪，也就是本地猪。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农村头脑灵活的有些生意头脑的人，看到哪家宰猪，就会找寻而来，收猪毛。一般都是几毛钱就卖给他了。
　　当猪毛完全刮干净后，就用清水洗净猪的整个身子。之后，就开始划剥了。一般都是从猪的肚皮处开剥，正好把猪划为两半。一半有尾巴，一半没有。划开后，猪心处还有没流淌干净的血，农村人叫旺巢血，也有叫血旺子的。宰猪的人划开看见那一汪血后，就会大喊，拿一个大碗来，舀旺巢血。据说旺巢血越多越好，说明家庭兴旺。有的人家划开后没有血，宰猪的人一般不说什么。我长大后才明白，其实那个根本不叫什么旺巢血，而是没有流尽的血。宰猪技术高的师傅，一刀进去的位置准，猪血就流淌得干净。稍微偏一点，就流淌不干净，就会有余血。
　　当把猪的内脏等下水全部拿出来后，大人们就分工了。有的划猪肉，划成一吊一吊的，放入大铁锅里，用盐巴腌，放入大锅里滴水，等两三天后水气干后，就挂起来继续阴干，这些肉就是腊肉，就是供来年节日、来亲戚或请人办事时吃的；有的专门负责翻洗猪肠子等下水；有的负责切下一块长长的大肥肉，用一个砂锅煮着，供晚上宰猪饭时做墩子肉吃；有的负责剁排骨，并把剁好的排骨用盐巴腌好，放进一个由母亲准备好的罐子里，储藏着，等来年煮萝卜吃，或煮蚕豆吃；有的割下猪头，用火钳在火里烧红烙去细毛，并用水洗净，在墙上挂好，等到过年那天用大锅煮熟作为年夜饭的一道大菜，当地叫猪头肉。
　　我记得很清楚，土地下户以前，我家宰的猪，自己只能吃一半。另外一半，也就是有尾巴的一半，要上交给政府，由父亲在第二日送到镇里的食品小组，当地村民叫“公余肉”。食品小组象征性地给一点的补助，和一张盖有公章的纸条，就像交公余粮一样的道理。自从土地下户以后，就没有送交给国家了，不管宰杀多少头猪，也不上交，全部自己享用。
　　那个时候我最感兴趣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在翻洗猪内脏的时候，父亲会把猪小肚（老家人叫猪尿泡）洗净后，吹膨胀了，吹得有一个西瓜那般大，用一根粗线拴起来，递给我玩。我高兴得要命，一只手牵住线，然后到处跑，吹涨了的猪尿泡就会高高飘扬了起来，我玩得很惬意。后来的几年，我长大了，就不愿意玩了，就给我的弟弟们玩了。更主要的是我明白了，猪尿泡其实就是猪装尿的器官，我嫌脏，不再玩了。
　　宰过年猪的当天，中午饭一般是随便吃一点，一般吃的是饵块、粑粑、汤圆、泡米等甜食。父亲母亲主要是准备晚上的宰猪饭，很隆重，得好好准备一番。
　　我的任务就是按照母亲的安排，去请客人。主要是请左邻右居，我的大爹、二大爹，姑妈、姑爹，因为姑爹姑妈就住在隔壁的村子里，离我们很近。几个舅舅家那边，住得很远，十来里的山路，就不请了。我母亲不让我去，说不安全。
　　到下午五点左右，帮忙宰猪的人已经忙完了，就在一个火炉子边围着坐着，喝着茶，唠嗑，聊家常，你一言我一语，天南海北地侃了起来。我那时还小，是插不上话的。但我记得，自从我读大学后，一直到现在，那聊天的场合，就少不了我。我还成了核心，他们爱听我聊奇闻轶事，或国际国内时事。我还记得那个收猪毛的生意人，那个时候他也会自己找一个座位，静静地坐在旁边，专注地听我讲故事。
　　宰猪饭主要是父亲与母亲做。父亲负责炒菜，母亲负责煮菜、切菜、洗菜。一般都是两个火炉子。当我请的人陆续来了以后，父母亲就开始上菜了。一般都是这几个菜，好多年没有变过：一碗墩子肉，其实就是肥肉，被切成方方正正一块一块的，有火柴盒子那么大，白生生的肥噜噜的一大碗，打蘸水吃；一大碗干辣椒炒瘦肉；一盘青蒜炒猪肝；一盘薄荷炸排骨；一碗蒸血辣椒；一碗酸菜血旺子；一碗青蒜大葱汇炸酥肉，就是用包谷细面和新鲜瘦肉加鸡蛋搅拌后，用香油炸熟的；一盘炸洋芋片和荞丝，原料是自己做的；一盘炸花生米，花生是店里买来的；一大碗家常红豆酸菜汤；一大碗骨头汤煮白菜豆腐；一碗酸菜炖豆腐；一碗蒸韭菜根，共计十二碗一汤。吃之前，母亲都要舀出几碗冒着热气的墩子肉给大爹、二大爹、左邻右居等即一家送去一碗。当然，他们宰猪时的当晚，也会给我家送一碗来，送的也都是一碗墩子肉。
　　菜一上齐，父亲就就招呼大家围着大八仙桌坐好。父亲开始倒酒，一人一碗。于是，众人边吃边说着话，饭桌上飘着香，一派热闹喜庆的氛围。我的印象很深的是，那时母亲从未在吃宰猪饭时就坐与大家一起吃，都是在旁边端菜、添饭。当桌上的某一碗菜吃得快没有时，母亲就去锅里添热的，端上桌来。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孩子，不与大人们坐在一起，单独围坐在另一张小桌子旁吃。桌子上并没有上足十二碗菜，仅仅是几碗我们自己要的，自己喜欢吃的。我记得，从小我就没有吃那白生生的肥噜噜的墩子肉，太肥，太腻人，我吃不下去。我二弟得到过父亲的表扬，因为他能吃一块半。我至今记得，父亲能吃三块，母亲能吃两块。宰猪饭的那些菜，我最爱吃的是炒瘦肉、血旺子、豆腐、炸洋芋片和荞丝、炸排骨和炸酥肉。
　　所以在我老家大山里，一年到头，农村人除了红白喜事和年夜饭，最热闹就是吃宰猪饭了。
　　现在，宰猪饭与我记忆中的有了一些变化。墩子肉不上桌了，没有人吃了，也不外送了，人家不要了，说现在谁还吃墩子肉啊！现在一年到头都有新鲜猪肉吃，因为集市上每天都有新鲜猪肉卖。吃宰猪饭时间也提前了，往往天还未黑就吃完了。因为吃完晚饭很多人要看自己喜欢的电视剧了。我最高兴的是，现在吃宰猪饭时，我母亲到饭桌旁就坐了。我也去隔壁邻居家吃过宰猪饭，女主人都就坐于桌旁，与大家一起吃。吃饭时，也不像以前一样很快就吃完一碗，又要重新添一碗。一般都是各种菜只上来一次，等吃完饭离桌后，发现每一碗都还有剩菜。以前那种一碗添几次的现象没有了。当然，母亲也就不必要经常站起身去添饭添菜。
　　现在的孩子们，也与我们当年也不一样。不像我们那时守在肉锅旁边，馋肉，淌口水。我女儿、侄女侄儿，大大小小四五个，稍小的坐在电视机旁看动画片；稍大的每人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手机玩着，只听到手机里“嘀”“嘀”叫着，另一只手在手机上按着什么。当宰猪饭抬上桌时，要喊他们几遍，才很不情愿似地来到饭桌边，就像不是喊来吃饭，是喊来做作业一样。
　　但有一件事情和以前还是一样的，那就是吃完宰猪饭，客人走了以后，就要炼猪油。以前都是我父亲做这件事，自从父亲喘得厉害后，就由我来炼油了。一般要花一两个小时才炼得完，炼出两大缸猪油，足够来年炒菜用。
　　近两年来，我的父亲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再也养不动猪了。父亲也没有打电话来说回家吃宰猪饭了。现在父亲母亲要吃肉，母亲就到菜市场去买。
　　今天这个日子，正是前年我家吃宰猪饭的时候。我这心里隔噎噎的，就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以前当一听父亲说来吃宰猪饭，就让我不由地垂涎欲滴，充满了期盼。虽说现在的生活，天天都如吃宰猪饭一样，不缺肉，不缺油，但我更怀念以前那种吃宰猪饭时，父母兄弟姊妹、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的愉悦热闹氛围，那种从日落时分吃到华灯初上，菜吃了又添，汤冷了又热，充满情趣味儿的话题说个没完没了，知足快乐的暖意从人们心窝里溢到脸上的场景。

                          （本文链接http://www.vsread.com/article-3948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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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刊载在中国记者协会主办的国家级文学刊物《文学月刊》2014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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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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