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小说)

原创日志

       
  杨闷头要在城里买新房了。当村里第一快嘴大嘴婶把这个消息说给正在皂角树下几个乘凉的村民们时,这几个人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不相信归不相信,这一惊人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黑泥湾这个小村子。
  那个闷头铁公鸡愿意出钱买房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村民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
  胖乎乎的大嘴婶嘿嘿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起初也不信,但现在由不得我不信。因为他买的房子就在我弟弟家对门。这难道还会有假?
  啊,怎么会呢?这也太巧了吧,村民们不得不信了,但还是想不通啊,难道杨闷头突然开窍了!
  秋天的太阳被当地人叫做秋老虎,依旧耀威扬威地照射着黑泥湾,热得不得了,村里小道边的小草和不知名的小花都被晒蔫了,毫无生气。
  此时,村里皂角树下来乘凉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们纷纷议论开来,到底是什么东西疏通了那个闷头铁公鸡的神经,居然舍得把钱拿出来去城里买房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边享受着皂角树带来的凉快,一边坐着分析起杨闷头这个人。
  黑泥湾的村民吃完饭后,纷纷来到村子中央大皂角树下乘凉。这棵大皂角树茂密的树冠,就像一把经历了岁月洗礼的大伞笔直地撑在地上,遮天蔽日,蔚为壮观。粗壮的树干,两三个成年人手拉手才围得住它,树下形成一大片空地。以前田地还未下户时,这儿是队里开会的地方。这棵皂角树比村里年纪最老的黄老爹还要老,老得连这位老人也说不清楚它到底有几岁了!已经一百零一岁的老人黄老爹说,他的爷爷还小的时候,黑泥湾村里就有这棵皂角树了。随着岁月的变迁,这棵树几乎成了黑泥湾的代名词,认得黑泥湾的人,就知道这棵皂角树。它默默无闻地守着黑泥湾,见证着黑泥湾的每一个日子,记载黑泥湾所有的故事。皂角树虽已古老沧桑,却依然茂盛茁壮。树上结的皂角,还有去污功能,这也是村里人喜欢它的原因。
  几十年前的黑泥湾,家家户户都很穷,物质生活贫乏。村民们没钱买肥皂,于是就爬到皂角树上,摘下皂角,回到家里,捣碎取汁,用来洗头洗衣洗油腻的厨具。从树上采摘下来的将要成熟的青皂角,最容易砸取汁液,所以用起来更方便。老年人爬不动了,就捡从树上掉下来的皂角,只是不如采摘下来的皂角便于捣碎取汁。
  后来,黑泥湾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洗衣服洗头洗厨具时,人们不再爬树采摘皂角,而是买香皂肥皂洗衣粉洗洁精了。但是,村里还是有一个人,始终坚持采摘皂角来做洗涤用。这个人,就是人们议论的铁公鸡杨闷头。
  不用说,杨闷头也是皂角树下乘凉的常客。正当人们议论他的时候,他来了。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铁公鸡来了!一个村民小声说了起来。
  杨闷头并未在乎人们议论着什么,他提着一个蛇皮口袋,眼睛往地上四处打量。人们知道,他又要捡拾地上的皂角了。那些到处玩耍的小孩子,都知道他这个习惯。一看见地上的皂角,就捡了起来,有的甚至爬到树上采摘下来,跑到他面前,爷爷,爷爷,给你。他总是笑呵呵地接过来,连声说,谢谢,谢谢。
  以前,肉嘟嘟的大嘴婶总是嘟囔道,我说杨老哥,都什么年代了,就你还捡拾地上的皂角。你看我们大家,早就用洗衣粉呀肥皂呀洗衣服了。
  杨闷头总是说,习惯了,改不了啦!大嘴婶毫不客气,不是改不了啦,而是你太抠门了!买洗衣粉买肥皂,花不了你几个钱的。更何况你儿子杨武邦还在城里拿工资呢!
  现在,人们不说他了,因为说得够多了,说了他也不在乎,照捡无误。按理说,如今的杨闷头有钱了,而且还是一大笔钱。可他还来捡拾地上的皂角,人们就想不明白了,于是背后议论他,说他是铁公鸡,一毛不拔。甚至有人揶揄,那些钱不用来享用,还要随自己带到棺材里去?
  
  二
  杨闷头今年七十一,中等个子,长脸,细眼睛,单眼皮,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进入古稀之年,还能犁田耙地,养牛放羊,看上去,与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没啥两样。
  在人们的记忆里,他是一个在生活上不拔一毛,非常吝啬的人。他与他老婆带着一个儿子,几乎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穿过什么好衣服。人们常见到他家围着一大碗酸菜吃完一顿饭,常见着他们家穿着补丁上再加补丁的衣服裤子出入。一家三口穿的鞋子,大脚趾头常年四季露在外面。杨闷头用省吃俭用的钱把儿子杨武邦供养到读完省电力学校。如今儿子已经学成毕业工作在城里,有工资了,他老俩个才吃上儿子买来的糕点和食品,偶尔也穿上新衣服。
  人们在想,按道理他们家该不缺钱了吧。然而,杨老闷和老婆还是依然如旧,日子过得十分拮据,还会来皂角树下捡拾地上的皂角,用来洗脏衣服。三年后杨武邦在城里买房娶媳妇了。人们听说,杨老闷竟然给了儿子两万!这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黑泥湾村的人议论了好久,心里头有些佩服他老俩个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儿子结婚买房后,他们老俩个依然如故,过得清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黑泥湾的人不穿有补丁的衣服了,他们还穿;黑泥湾的人不穿破了的鞋子,他们还穿;黑泥湾的人早就不用皂角洗衣服洗头了,他家还用。
  难道是儿子不买给他们?有人疑惑地说。
  买了,我亲自看见的,大嘴婶大声地说。
  当然,人们也看见杨闷头与他老婆穿新衣服,就是儿子领着儿媳妇回家时的那几天穿。
  黑泥湾的人永远也忘不掉那天中午的一幕。又是一个到皂角快要成熟的季节。村里那棵皂角树,茂盛葱郁,满树的青皂角挂在枝头,形似农家镰刀尖尖,又似星空月牙弯弯,随风摆动,漂亮极了。尤其是那表面显得凸凹不平的皂角,籽粒圆鼓鼓的,极为饱满的,似乎就要挣脱皂角皮的束缚,呼之欲出。
  杨闷头像往常一样用一根长竹棍做的弯钩,正在树下勾皂角。这几年他老了,不敢亲自爬树了,只能站在树下,用自己做的长竹棍弯钩费力地去勾。
  这是一个炎热的中午,烈日当头,可皂角树下却凉快无比。很多老老少少的村民正在树下乘凉,天南海北地聊着。他们对在旁边采摘皂角的杨闷头的行为视而不见,他们已经习惯了。反倒是他不采摘皂角时,会问他怎么不采了?
  家里还有呢,嘿嘿!杨闷头总是这样回答。
  就在杨闷头采摘得满头是汗时,大嘴婶扭动着她那肥胖的身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杨闷头……老哥,杨老婶……出事了!
  
  三
  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黑泥湾后山坟塘。杨闷头独自一人坐在一座新坟前。在地里做活收工,从坟塘旁路过的几个村民发现,杨闷头在老伴坟前已经坐了一天了。人们摇摇头,这个可怜的老汉,他老伴死得可惜啊!
  那天,他老伴杨大婶正在村前小河边洗衣服。身旁放着一个罐头瓶子,里面装着半瓶皂角汁。同村的一个小女孩也在她旁边洗东西。河岸上就是公路,南来北往的车呼啸而过。
    发烧似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湛蓝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天天出来张扬的风也不知躲到哪里潇洒去了,整个天空死气沉沉的。
  奶奶,我有肥皂,给你!小女孩看到杨大婶倒罐头瓶子里的皂角汁,就边说边把肥皂递了过去。
  奶奶不要,奶奶用惯了皂角汁洗。用那些买来的洗衣粉和肥皂洗的衣服,奶奶穿着不舒服,杨大婶笑着回绝了小女孩。
  小女孩笑笑,奶奶,我洗完了,就一个书包、一双运动鞋和我的校服。奶奶,要不要我帮你洗?
  不要,不要,乖娃女,回去吧,假期天帮家里多做些事。奶奶的东西也不多,我也快洗完了,天这么热,快回去。杨大婶催促小女孩快走。
  小女孩说,好吧,奶奶你洗着,我就先走了。小女孩说完,轻声唱着歌,把洗好的衣物放在盆里,抬了起来,转身,一蹦一跳地往村里走去。
  就在小女孩走出去还不到一百米,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大地都抖了起来,小女孩吓得大跳,回头一看,她傻眼了!
  刚才洗衣服的地方,一辆翻下来的大货车正冒着烟,车轮子朝天,还在转动着,满河都是一盒盒的纸箱。
  小女孩突然反应过来,奶奶……?惊叫声划破天际!
  当晚杨武邦携妻儿哭天抹泪地赶回来了。经过杨武邦与肇事方单位反复交涉,由肇事单位承担所有安葬费用,并一次性补偿三十一万,了结了这桩惨剧。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儿子一家回去了。走前,杨武邦把三十一万的存折交给老父亲保管,嘱咐了好多话,说过些日子,来把他接到城里,不让他一人在村子里,不放心。
  杨闷头在坟前,直坐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才佝偻着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老屋子里。
  老屋不大,两间两层,上面的一层由于是瓦屋面,低矮,两边只能弯腰才能行走。平时显得拥挤的老屋,现在异常空旷凄凉,杨闷头一人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趴倒床上睡了。床也显得宽大多余了,平时还嫌弃老伴占的地方多。此时杨闷头一个人翻过来,翻过去,就是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止不住老泪纵横,流个不止,低声哭泣。
  半个月后,当杨闷头出现在皂角树下时,村民们发现他真的苍老了,头发白了,精神也萎靡不振了。
  大嘴婶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别亏待自己。但凡吃五谷的人,哪个不死了,只是早晚些。
  是啊,杨大叔,去了的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要自己心疼自己。别人也七嘴八舌地劝说。
  在大家的劝慰下,杨闷头脸色才好转些,也愿意与大家交谈了。当村民们得知那三十一万存折竟然由他保管时,纷纷劝他,交给儿子杨武邦,放在他这儿不安全,一个老年人,身体好就是万事好,要钱干什么?辛苦操劳一辈子不就为孩子么?杨闷头甩出一句:给了儿子,在城里几天就花完了!需用钱时去哪里找!
  大嘴婶说,杨老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钱就是用来花的。
  杨闷头听了再也不搭话,干脆又去捡拾皂角了。他捡了很多,装进他带来的蛇皮口袋了,晃动着佝偻的身影,回去了。人们不明白,现在他手里有钱了,既然不给儿子,那么自己也用不完,为啥还要捡拾皂角呢?肥皂洗衣粉不是很便宜吗?黑泥湾一家开起来的小商店不是也有卖的吗?
  人们还不明白的是,为啥儿子儿媳来接他几次进城去住,他就不去呢?有福不会享啊!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老了就要靠自己的娃娃啊!
  杨闷头却不在乎村民的这些议论,开始又像老伴在的时候那样,正常地生活了。
  
  四
  这一日,杨闷头像往常一样在包谷地里除草。一个人边除草还哼起了当地的民歌:
  情妹歌声真好听
  吸引几百美男人
  几百男人要讨妹
  砍掉脑壳都要争
  
  情妹你要细思忖
  几百男人要来分
  究竟你要嫁那个
  谁是你的心上人
  ……
  杨闷头正唱得起劲,突然,有人大声喊,快要下大雨了,赶紧先回家,这雨,看样子小不了。杨闷头知道,这是旁边除草的那家男人在催他媳妇。
  杨闷头抬头一看,自己只顾唱歌了,天上早已是乌云翻滚,大片大片的黑云仿佛要压下来似的,仿佛就在头顶。这时,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不断传来,旁边那家的小孩吓得大声哭了起来。杨闷头摇了摇头,这夏天,真是一个变脸的孩子,时而哭,时而笑。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骄阳似火,这会儿已经天低云暗,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咱老汉也赶紧走吧,不然等一下就是瓢泼大雨了!
  然而,还不等杨闷头钻出自己的苞谷地,大雨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往下落,打在包谷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老天是吃错药了,杨闷头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提着刮子就往村子里跑。从未有这么大的雨,像是天上的银河泛滥了一般,从天边狂泻而下!
  毕竟是年龄不饶人,杨闷头被雨水一淋,第二天脚酸手软,浑身疼痛,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发起高热来。
  邻居把电话打到杨武邦那儿,他连夜赶回来,把父亲接进城里,直接送往医院里了……
  一个月后,杨闷头回来了。到村口,遇上大嘴婶,被她白了一眼,不在儿子那儿享福,又回来干什么呀?
  哎呀,住不惯呀,老妹子,这不,儿子媳妇还不给来呢,我硬是来了,杨老头咧着嘴笑道。
  哟,这回,孙子也带来了。大嘴婶看到杨武邦手里拉着个小孩子。
  婶子,小飞正好是假期,让他回来体验一下农村的生活,同时陪陪他爷爷,杨武邦笑笑,拍着儿子小飞的肩膀说。
  毕竟是小男孩,很快就与村里的小伙伴打得火热,也成了杨闷头采摘皂角的帮手。小飞很快学会了爬树,给爷爷采摘皂角。杨闷头在下面捡。村民摇摇头。
  有的村民逗小飞说,你爷爷钱很多,叫他买肥皂洗衣粉,不要用皂角汁洗了,洗不干净你的漂亮衣服。
  我妈妈交代了,我的衣服不给爷爷洗,开学时带回去,妈妈帮我洗,小飞大声说。
  杨闷头看着又跑去玩的孙子,嘿嘿地笑着。
  出了名的快嘴大嘴婶看着小飞,突然冒出一句,你孙子生得怎么一点也不像你,也不像杨武邦呢!
  
  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杨闷头听了大嘴婶的话,回到家里,就仔细地审视起孙子小飞来,越看越觉得真的不像自己。杨闷头是典型的长脸,细眼睛,单眼皮;可是孙子却是标准的圆脸,大眼睛,双眼皮。他越看越怀疑,小飞长得也不像自己的儿子杨武邦啊!
  他急了!这一重大发现,使他心里的一个长远计划受到挑战。前一次自己生病,住在医院里,治疗一周以后,他就能下床活动,就能在医院附近到处走一走。他发现,在医院附近,正在撤迁重建。开发商正在宣传,提前预购者可以优惠。杨闷头心里早就有一个想法,还在老伴在的时候就有了,也是老伴的主意。老伴说,老头子,咱们杨家四代单传,你爷爷只有父亲一个,你父亲只有你一个,我们只有杨武邦一个。国家只允许杨武邦生一个,我们老了,不能让儿子操心。从现在起,要省吃俭用,去儿子住的地方买一套房子,不管多大,只要咱们老两个住得进去就行。老伴的话一直在心里挂着。杨闷头那段时间多次到预购处观察,发现买的人很多。他在医院里也询问了与自己住在一个病房里的人。那人就是城里的,还是一个干部。那人说,现在买房是最佳时期,房子以后一定会涨价,他家已经订购了一套120平方米的。杨闷头再也不怀疑了。
  他这人办事有自己的原则,拿准了的事就会办。就如拾捡皂角一样,既然捡来的不要钱的皂角可以洗衣物,为啥还要花钱去买肥皂洗衣粉呢?再说了,很多人说洗衣粉洗的衣物穿了对身体有影响。买房这事,他没有与儿子杨武邦商量,更不会与儿媳商量了,他报了名,订购了约90平方米处于三楼的一套,付了定金一万元。
  杨老闷在老伴坟前曾经发过誓言,老伴意外伤亡补偿的钱,不能用钱的方式给儿子,虽然儿子是一个节俭的人,不会乱花钱,这一点他确信无疑。但他不愿意用钱的方式给儿子这笔补偿款。钱是不经用的,若干年后,就会没有的,那么,自己与老伴留给儿子孙子就没有什么了。所以在城里买一套房子,留给孙子,这是多么好的意愿啊!
  杨老闷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等到房子买好了再告诉儿子。哪防大嘴婶牙齿不关风,也没有料到这个世界是那么小,自己订购的那套房子,对面的那套竟然是大嘴婶在城里工作的弟弟订购的。于是自己买房的事被大嘴婶一宣扬,满城皆知。儿子也知道了,非常高兴,还表扬老爹杨闷头新潮,那些钱用来买房是正确的,放在银行不值钱。
  可是,可是,如果小飞不是自己的亲孙子,那么,自己买的这房子,将来不是就落入外人之手了吗?
  杨闷头突然想起在住院的时候,人们议论的,可以做什么亲子鉴定,就能查得出来是否是亲生的父子关系。
  于是,他有了主意。
  
  六
  快到开学的时候,儿子杨武邦和儿媳回来接小飞了。
  杨闷头乘儿媳领着小飞出去玩的时候,对儿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和想法。
  杨武邦听了惊讶万分!我老爹啊,你真的是糊涂了,人家说什么你都信,是不?小飞就是你的亲孙子,我的亲儿子!你老别糊涂了,好不?不要再一人住在村子这儿了,一个人乱想一通,会出毛病的,这次就随我们进城去。我不让你一人再住在老屋里了。
  父子两人正在争辩着,却没有发现儿媳早就回来了,无意中听了这一席话,气得脸色都变了!一下子忍不住,几步进屋来,指着杨武邦说,既然怀疑儿子不是你的,那就是说是我与别的男人生的了。我的名誉你们要负责。呜呜呜,情绪激动的她,说着竟然哭了起来。突然,她拿起自己的挎包,说,回去你就做亲子鉴定,一定要还我清白。说完就往外跑去。
  杨武邦赶紧追了出去……
  一个月以后,杨闷头被儿子杨武邦一人回来接进城里去。当晚在儿子小飞睡了后,当着妻子的面,杨武邦自豪地拿出医院亲子鉴定结果,告诉杨闷头。我老爹,确凿的科学依据证明,小飞是我的亲生儿子,是你的亲生孙子!并向杨闷头使眼神,意思是叫他安慰自己的儿媳几句,这也是在路上杨武邦就给杨闷头说好了的。说你千不该万不该怀疑自己的儿媳,其实你有一个好儿媳!
  不知是哪股筋别扭着,杨闷头不但没有安慰自己的儿媳,反而冒出一句,那为什么会这么不像你呢?儿媳一听,这不是分明在无理找茬嘛!真的生气了,脱口对杨闷头说出了一句,那你儿子杨武邦为什么也不像你?难道他也不是你亲生的?
  你?杨闷头活到现在,还从未有人敢这样问他?他一下子气得说不出话来,连说几个你,脸色气得发紫。
  一下子屋里空气就如凝结了般,静得连颗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杨闷头说了一句,你竟然敢怀疑你们死去的母亲!明天我与武邦就去做亲子鉴定,到时,你们去你妈的坟前道歉去。
  过了一会儿,儿媳轻轻地说,爹,我说错了,也是一时急了说出来的,你别往心里去,现在事实已经清楚,就行了,不说这些事了。
  不能过去,明天必须做,必须还你妈一个清白,不能让她在土里了还遭受不白之冤。尽管杨武邦说了多少好话,道歉的话,杨闷头就是不听,坚持要去做。
  无奈,杨武邦心里想到,人老了就固执了,纯粹是无事找事做,越老越像一个孩子,只好答应他。
  第二天一早,杨闷头就把儿子喊了起来。洗漱完毕,父子二人急急忙忙去了医院。
  
  七
  几天后,杨武邦出差去了省城。
  出差之前。他笑着对杨闷头说,到医生说的可以拿结果的那天,我老爹,你去拿一拿。我正好是在省城出公差,没空啊。
  杨武邦做梦也没有想到,养了他几十年的父亲,还真不是他亲爹。
  他出差回来了,给自己的妻子儿子父亲买了很多东西。他心情很好,自己写的可研报告省里同意立项了,并下拨了启动资金。
  他特别地开心,离返程还有三个小时,于是,他去商店给自己的妻子儿子父亲各买了一件衣服。
  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杨武邦的心是那么的甜。一下车,他加快了脚步。他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
  然而,当杨武邦跨进家门时,只有妻儿在家。这才知道,昨天父亲就回家了。妻子说,老爹从医院回来就回黑泥湾了。杨武邦急问,说什么了吗?没说,回来收收东西就走了,说是老家有急事,妻子拖着地板,头也不抬地回答。
  不可能有急事啊,他不在老家那儿,那儿还有什么事呢?
  杨武邦越想越不对劲儿,连忙赶到医院,询问亲子鉴定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他与父亲竟然没有血缘关系!
  突然,他一切都明白了!
  杨闷头等到可以拿检验结果的那天,早早地去了医院。当医生告诉他检验结果时,他懵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医生又告诉了他一遍。他一下子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足足有一个多小时。
  他觉得他的世界坍塌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居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他一下子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觉得就如一个壮年汉子一拳打在他头上,里面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一般,疼痛无比。而这个钻心的疼痛就像不饶他似的,阵阵袭来。他两手紧紧捂住胸口,脸色灰白得像一张纸。不知何时,杨闷头紧闭的双眼已含满泪水,沧桑而有些发白的眼睫毛像在水里浸泡着一样,紧紧咬着的下唇渗出一缕血痕。
  过了好久好久,他站了起来,离开了医院。他一分钟也不能呆在城里了,他要回村子里去,回黑泥湾去,回那个让他又爱又疼痛的地方去。他要去弄个明白,至于怎么弄个明白,他也不知道。老伴不在了,这就成了一个秘密!
  鉴定的结果,让他不好意思面对儿媳妇,谎称家中有急事,拿上自己的几样东西,匆匆忙忙地往车站赶去。
  
  八
  老伴啊,你我一辈子,你那么体贴,那么善良,那么贤惠,对咱爹妈那么孝顺,老一辈的黑泥湾人哪个不夸你。可是,这回我与儿媳妇赌气,却意外得知我们省吃俭用养大的儿子却不是我亲生的儿子,这是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离开呢?是不是你本来是要告诉我的,因为走得急,还来不及告诉呢?你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了,让我糊涂到老,死了来找你的那一天,你会怎样面对我呀?
  杨闷头回到黑泥湾,家都来不及去,直接来到老伴坟前,心里问出这一连串个为什么。他默默地注视着老伴的坟,似乎觉得老伴有些陌生。土里的老伴是不可能回答他的为什么。坟周围静悄悄的,连小鸟和虫子也躲了起来,似乎怕杨闷头提问这个问题。唯有吹来的阵阵有些刮人的山风,吹落几片黄叶子,随凄风的夹带下,在身旁悄然飘零,在杨闷头身边停顿了下来,徘徊了许久,又随风飘去。杨闷头感觉有些冷意,颤抖着双手捂紧了单薄的衣服。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直到雨水落在他身上,他才发现下雨了,赶紧起身往村里老屋走去。
  突然,杨闷头眼睛一亮,记忆里浮现出,曾经记得父亲当年说过,自己年轻时随大舅出去做生意那一年,老伴生儿子杨武邦时,是黄老爹的老伴接生的。乘黄老爹还健在,何不去问问他当年的情况?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这样一想,他就直接往黄老爹家走去。
  黄老爹坐在火塘边,喝茶,一百多岁的他,思路还清晰。唯有眼睛视力不行了,行动必须有人牵着。当杨闷头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黄大妈说过有关他老伴生他儿子时的情景时,老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他叫杨闷头牵着他到另一个房间,并关上门,才说了起来。
  大侄子,本来我是不愿意说的。我答应过你的父亲,我的那个老兄弟,他交代过我的。但是,你居然来问我,说明发生了什么。其实,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早就是一个老人了,还有啥计较的呢?当年,你家几代人都是单传,一直到你。你成家后十年没有孩子,这是你知道的。你父亲非常着急,怕在你这儿断了香火,就设计了一条计策。由你大舅领着你去北边做生意,一年后你回黑泥湾了,你的儿子已经生下来了。这个计策,必须要有我与你婶子配合才能完成。因为,你婶子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我是知情人。你父亲早就与一家人商量好的,这是一个外来户,是在乡里弹棉絮的,与他在一起的一个女人怀孕了,由于情况特殊,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就与你父亲和我谈起来,当时就我们两个本地人在。没有想到,你父亲听了这个消息却动起了心思。他与那人达成了协议,给了一笔钱,愿意收养那人老婆生下来的孩子。你父亲又找到我,要我们配合,完成这一个计划。这个时候,你父亲安排你出门做生意,由你大舅带领,你大舅常年在外做生意,自然合符常理。其实你母亲与你大舅姐弟俩早就商量好的,必须让你在外留足一年。你随你大舅即将出门时,你老婆告诉你她怀孕了,你一定还记得的。其实她根本没有怀孕,这是你父亲的主意,由你母亲叫你老婆这样告诉你。以后,村里的人都知道你老婆怀孕了,而你老婆也故意穿戴装成是一个孕妇模样。那个男人的老婆把孩子生下来一个月后,在一个夜里直接来到了你家,后来对外说是你家的亲戚,来看望你老婆生孩子的。你婶子那晚故意去你家,夜里故意把孩子弄得大哭,由你婶子第二天四处张扬,说你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后来,那孩子的生母在你家住了三个月后,随那男人回北方老家去了,直到今天,再也没有来过。这件事,知情人没有几个,现在他们都做古了,只有我一人活着。你不来问,我也不会说的。情况就是这样,大侄子。这说透了,也是你家的福气……
  
  九
  从黄老爹家回来后,杨闷头失眠了。在自己和儿子身上竟然有这么大的一个秘密,隐藏着,直到今天才知晓。儿子的事,父母都知,就瞒着他一人。也许是父母考虑到自己的感受吧,他们才这样做的,也是为杨家延续香火考虑的。问题是这个事情被自己搞砸了,偏要搞什么亲子鉴定,好了,孙子小飞倒是儿子亲生的,可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杨武邦知道后,他们以后还会对自己好吗?他们还会为自己养老送终吗?他们会不会去找亲生父母去?
  杨闷头越想越迷糊,越想越担心,越想越没有眉目,就这样在床上转辗反侧,一直到天明,还未睡着。他干脆起来,穿好衣服。
  起来后,他生着火,就要煮点东西吃。他感到肚子饿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都还没吃东西。他去水缸里舀水,一滴水都没有。杨闷头摇了摇头,还是儿子那儿生活方便,水龙头一拧,清水就来了。在黑泥湾,祖祖辈辈都是去水井里挑水。杨闷头挑着桶,往水井走去。
  当杨武邦赶到黑泥湾,回到老屋时,杨闷头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由于没有休息好,精力差,挑水不慎摔倒,闪着腰,现在越发严重,动不得了。摔倒的当时,正好碰上大嘴婶,连忙扶起他,又送回家,并替他把水缸里的水挑满,煮了一锅粥,给他吃了一些,说下一顿只要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杨武邦找了一辆车,收拾了父亲的东西,把他接走了。像上次一样,直接住进了医院。
  这回住院与上次不一样了,杨闷头动弹不得,儿子杨武邦只有请假在医院全天候照顾他。每天按医生要求的给他理疗,按摩。时常给他擦洗,翻身,端屎倒尿。儿媳在家煮好饭,一日三餐按时送来,还要照顾好小飞,同时把杨武邦替杨闷头换下来的脏衣物拿回家洗好,晾干,叠好,送来。这一切,杨闷头虽然不说话,心里自是明白,犹如喝了家乡沁人心脾的甘泉,他的内心澄澈而又明亮。
  父子两人开始的几日都没有谁先谈亲子鉴定这件事。半个月后,杨闷头好转多了,可以适当下地活动。
  这天下午,待妻子送晚饭给老爹吃过离去后,杨武邦扶着父亲来到医院外面花园里,找了一个木条凳子坐了下来。杨武邦把他知道的情况说了,他已知道结果,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武邦说,我是老爹与妈妈一手养大成人的,没有你和妈妈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这个恩情永远也报答不完。妈妈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们无法报答了,只有你还在我们身边,我老爹,你就跟我们住在城里,别再回黑泥湾那儿,你一人住在村里老屋,我们不放心,这回挑水的不幸摔倒就说明了一切。你在我们身边,可以帮我们照看家,照看你孙子小飞。我们也可以好好孝敬你,尽尽我做儿子的心意,好不好,我老爹?
  杨闷头还能说什么呢?听了儿子的一番肺腑之言,他感动得落泪了。住院以来,儿子儿媳细心地照料,无怨无悔,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心里明白,他还没有老糊涂。他把黄老爹告诉他的一切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儿子。
  杨武邦非常震惊!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这么复杂,有这么一个秘密,他现在才知道。他沉默了好一会,对杨闷头说,老爹,你永远是我的亲爹。如果我的生父母有心来找到我,我自然会处理。如果他们不来寻找,我是不会去找他们的。再说了,仅仅知道这些线索,也是无法寻找的。老爹,放心地与我们住在一起,好好安度你的晚年,让晚年生活过得有质量些。
  
  十
  两个月后,杨闷头出院了。
  他叫儿子杨武邦与他回黑泥湾村子一趟,把田地做了交接,交给没有田地的人打理着。
  回到熟悉得不得了的村子口,他心里五味杂陈。村子的颜色,村子的味道,他喜欢的皂角树的味道,让他陶醉,让他踏实,让他有劲。路边的树木野草,左右摇曳,随风起舞,阵阵清香扑面而来,在花的清香中似乎夹杂着村子特有的泥土味,甚至粪土味也是那么好闻。
  然而,这儿也有他的痛,钻心的痛,有他的秘密,有他恨的交通事故。
  杨武邦与父亲先到妈妈的坟上坐了一会。杨武邦说,妈妈,儿子都懂了,都知道了,更懂你的心。你放心,儿子会照顾好老爹的,会让老爹快快乐乐的。如果真的有下辈子,儿子还愿意做你们的儿子!
  父子二人在坟前烧烧纸,拔拔杂草,在坟的周围打扫了一下。
  之后,回到老屋。杨闷头收拾了一些用得上的物件,他做好在城里长期生活的准备。
  当晚,儿子杨武邦把在城里就买好的一些吃的糕点送给黄老爹,与他坐了坐,聊了聊,感谢他们当年做的一切。黄老爹望着眼前这个懂事的男人,满脸的皱纹绽放开来,像一朵花。
  第二日午饭后,杨闷头一把大锁锁了老屋的门。
  走的时候,在村里那棵皂角树下,好些村民都来相送了。
  大家纷纷安慰他,在儿子那儿好好享受晚年,有空时回来看看大家,看看皂角树。大嘴婶说,我叫我孙子采摘最好的皂角留给你,嘻嘻,记得来拿啊!
  杨闷头走走几步,又回头看看。无意中发现,大嘴婶还抹了抹眼泪。
  来到村口,又爬上了一道山梁,杨闷头在山梁上站了好一会,才迈开步子,然而,还是忍不住,几步一回头,望着黑泥湾,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个让他充满了爱和疼痛的村庄,渐渐地远去了,模糊了。
  回到城里的当天晚上,睡在儿子特意为他布置的房间,他甜甜地睡去。梦里,他梦见黑泥湾村子那棵大皂角树,到处结满了密密麻麻的皂角,他在树上摘,老伴在树下捡……
  年底,杨闷头买的房子竣工了。
  在办理房产证的时候,工作人员问他,房产证上填谁的名字时,杨闷头说出了儿子儿媳孙子的名字。
                                                   
                                                             (桃源作业第十九期《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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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雨荷

疼,烦,忙,证明我们还活着![em]e113[/em]

秀子

祝贺刀哥佳作上市!辛苦了![em]e179[/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