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眼欲穿 （上）

原创小说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期的一个春节过后，又一个春天悄无声息的走进了东北深山坳里一个名字叫靠山屯的小山村。
村头浅水塘边的一排垂柳最先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枝条变得柔软起来，上面布满了一层层还在葆子里的嫩芽绿光闪闪，呼之欲出，冰封了一个冬天的黑土地也开始松软无骨，泛着油亮。一位老汉独自伫立在田里，捧起一把黑土喃喃自语道，这哪是黑土啊，这是黑金哪，不，给我金子也不换，这是庄稼人的命啊！老汉在心里盘算着，等到这茬庄稼种上后啊，就给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完婚，既可以放下一件心事，自己百年以后也算对祖宗有个交代了！
        老汉姓李名兴业，祖籍山东胶州，已经是闯关东的第三代后裔，在这个小山村悄无声息地生存近百年了。李兴业继承了先辈人吃苦耐劳的秉性，靠自己的一双手在黑土地上辛勤劳作养活一大家子。老婆陆陆续续给他生下七个女儿，还是没见着一个带把的，若是断了香火家里祖上攒下的几十亩好地传给谁呀！老汉盼儿心切，望眼欲穿，实在无计可施了，就依了一位方士的建议，在家里设了斋房摆起香案，供养起送子观音来，家里每日供品飘香，香烟缭绕，颇有几分仙气荡漾。大字识不了几个的李老汉一直心存敬畏，毕恭毕敬地亲自料理法事，连粗鲁的本性都收敛了不少呢！就在这一年的年底，老婆果然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个孩子啊，爷爷奶奶百般溺爱，爹娘双亲疼爱有加，七个姐姐众星捧月，正对应了他的大号——李富贵。在一片呵护声中，转眼这小子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人就给张罗着和门当户对的邻村孙姑娘定下这门亲事，秋后按两家老人的意愿给他们举行了婚宴，一对新人洞房花烛，好事成双！
        婚后的李富贵就再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了，一个庄稼人该承担起的责任他都在逐一放在自己的肩上。奶奶生病了，富贵听人说有个日本人在十几里外的镇子上刚刚开了个诊所，医术很高明，药价也公道，就说服父亲放弃走乡串户的郎中给奶奶看病，亲自驾起马车拉着奶奶直奔目的地而去。
        等到这娘俩马不停蹄地赶到镇上，打听着找到诊所后，不巧的是所里惟一的大夫出诊去了乡下，家里只有一个看摊的小伙计。小伙计姓王，是地道的东北人，伶牙俐齿能言善道的，几句话就把诊所说了个明明白白。原来这里的主人，也是唯一的大夫，名字叫龟田一郎，自小在长春长大后，去日本东京上了几年医学院，就回来在这穷乡僻壤当起治病救人的新式大夫。龟田大夫虽说有个诊所安身立命，却很少在家坐堂，而是整天骑着一辆日本产的自行车四处游荡，那架势就是一位走乡串户的现代郎中。清楚状况之后，李富贵婉拒了小伙计的盛情挽留，决定领奶奶到镇上转一转再作计较了。
       午后这娘俩又走进诊所的时候，龟田医生已经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前了，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世，但从相貌穿戴
上看去，他就是一位地道的有点学问的中国绅士。有意思的是他看病先按中医的望闻问切探寻病情，接着又拿起听诊器让奶奶撩起衣襟放进去听了一阵子，这才开了药方，并且亲自把药送到李富贵的手上，叮嘱道，奶奶就是身子太虚弱了，没什么大碍的，先吃一个疗程的药吧！请把你们的住址写下来，我会登门拜访的，我骑车走路要比你们方便多了！娘俩千恩万谢，辞别龟田回家去了。
        一周后龟田医生果然如约来到靠山屯，走进老李家为奶奶复诊。李家人自是感激不尽，以当地待客的最高礼遇接待了这位珍贵的客人。龟田和富贵是老友重逢，两人在酒席上把酒换盏，交谈甚欢。他们一直聊到日落黄昏，龟田才与李家人起身告辞，依依话别。在以后的日子里，李富贵经常和龟田在荒郊野外不期而遇，倾心而谈，每次分手后，那感情自是又深厚了几分。
         话说自打李富贵的老婆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小子后，当上爹的人本该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他却像一只患了瘟病的鸡仔一样的蔫了，不时的还要鼻血流个不停，堵上鼻孔那血就从嘴里往外淌。庄稼人的命没有那么金贵，李富贵也不例外，在家人的再三催促下他才肯去镇上找龟田给看看到底是什么病。这一查非同小可，诊断的结果让龟田都大吃一惊，原来李富贵患的是血癌，且已经接近晚期！且不说当时的医疗条件，就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那也是不治之顽症啊！老李家的情况龟田了如指掌，也只好和老朋友实话实说了！就像遭到雷击的李富贵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得这种怪病，一想到双亲年事已高，儿子尚在襁褓中，自己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一旦我垮掉了他们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不要说自己的后事了，就是自己带着这一身的病又该怎么与他们面对啊！念到伤心处富贵心如刀割，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滔滔。龟田的再三安抚让他慢慢平静下来，两人时而沉默时而轻谈，天黑之时李富贵才起身告辞，他拒绝了龟田的再三挽留，独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二天一大早，龟田就被敲门声惊醒了，他还以为是求诊的呢，开门一看是走的满头大汗的李兴业，龟田这才知道人家是来找儿子的，这一惊龟田的冷汗都下来了！莫非迷了路走岔道还没到家，莫非路上遇到歹人被害了，莫非想不开寻了短见？种种疑虑搅得医生心神不宁，只好把事情的原本以及自己的顾虑托盘做了交代，听得老汉心惊肉跳，刚刚消退的大汗又聚了一脑门。急忙回到家里把女儿女婿们都招了回来，大家分头跑遍了方圆几百里，沿途的沟沟坎坎，田间水井都翻了个个，仍一无所获。李富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人间蒸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人只好告一段落，暂且收场。李兴业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完全白了，人也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别人都是着急，他是剜肉啊！但他一点也不敢怠慢地担起照顾老的抚养小的的重担，只是牢牢记住了儿子失踪的日子，一九二五年九月十八日。让老汉感到欣慰的是儿媳的贤惠与孝顺，尽管在那些 揪心的日子里孙姑娘的眼睛经常红肿着，脸色苍白的没有血色，但她却从未失态哭闹过，一直在和自己默默承担着，里外忙乎着。在心底，他们都还抱有一丝希望，都在望眼欲穿地盼着自己的亲人突然出现在家人的面前！
        又是风雨飘摇的五年过去了，一九三零年的秋天，庄稼人最忙碌最醉心的原野上，大豆黄得耀眼，高粱涨红了脸膛，谷穗弯下腰，熟透的玉米排成行，秋收大忙正人仰马翻，战情犹酣。李兴业和家人，还有雇来的短工一起，正埋头在地里大干苦干，虎口夺粮。谁也没有在意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头上，伫立着一位衣衫褴褛，一团黑白交杂的乱发遮住了大半个面额的男人。这位陌生人的到来引起一位在田边玩耍的小男孩的好奇，孩子扬起天真的小脸正要搭讪这位天外来客的时候，却被这个人的怪异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那个怪物也不知所措的靠孩子走近一步，大概是想安抚这个突然发作的小家伙吧？不料孩子哭得更凶了！孩子的哭声首先被他的母亲扑捉到了，母亲连滚带爬地跑到现场，抱起还在啼哭的孩子心疼的问个不停，孩子的小手朝近在咫尺的怪人一指，母亲这才看过去，心头就是一惊，说出来的话都哆嗦了，你，你，你，你是人还是鬼？那个怪物也定定地看了妇人几秒钟，眼里似乎有一丝亮光闪了闪，随即黯淡了下去，几滴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嘴里蠕动着两句话，儿子，是你吗？老婆，是我啊！
        李富贵九死一生，重归故里的消息像一阵风一样地刮遍了田头地角，乡舍毗邻，也传到还在镇上行医的龟田一郎的耳边，他怎么也不相信李富贵会柳暗花明，逃过一劫。多年的行医生涯，他还从没看走眼，失过手，李富贵的顽症绝对是死棋一盘，怎么可能峰回路转，起死回生呢！他当即决定亲自去靠山屯 走一趟，一看究竟。
        当那个已经穿戴一新，只是消瘦得有些变形的李富贵站在医生面前的时候，龟田这才打消了心头的疑虑，两人寒暄之后就坐下来手捧香茗，细说短长。原来自打那天傍晚与龟田话别后，李富贵就一个人走进了暮色苍茫中，他越想越凄凉，脑子就越乱，脚步也就越踉跄，不知不觉中就偏离了回家的路，穿越一片小树林，又钻进一个小山岗。这时夜已经很深了，阵阵寒气袭来，他也走累了，困极了，就倒在一个柴火堆旁睡着了。第二天日照三竿的时候李富贵才从昏睡中醒过来，好半天他才弄清楚了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完全陌生的地儿，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不禁又一次地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子后，他感觉轻松多了，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从昨晚到现在他还没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呢！他突然想到了龟田医生的一句话，以后你最好是喝生水，吃生东西，也许还能救你一条小命啊！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还怕吃生的啊，好，从现在开始我就不食人间烟火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要实现这一宏伟目标，他当即决定远离人群，去高山深谷，去林海雪原，总之一定要远离人群居住的地方。活着就做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死了就把骨头喂豺狼！
        就这样李富贵凭着一双铁脚板走了几天几夜，高一脚底一脚地走进了东北的兴安岭一带。沿途渴了就喝山泉水，或是有鱼儿游动的小水沟也是他取水的地方。饿了就吃野果子，山野菜，还要靠采集蘑菇，木耳等补充营养，也会生吃一些小鱼小虾，知了蚂蚱等，野兔，松鼠等小动物也经常被他捉来生吞活剥，赖以充饥。这样过了很久以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几乎就是李富贵命运的转折点。有一次他毫无目的地在老林子疾走，一抬头竟与一头棕熊不期而遇！幸好身边就有一棵大树，他急忙攀爬上去，坐在宽大的树杈上与熊形成对峙之势。棕熊咆哮着一次又一次撞向大树，除了一片落叶哗哗作响，大树岿然不动，李富贵也就安然如山。老熊累乏了，他也困倦了，两个不约而同地睡着了。这一睡富贵就放松了警惕，竟从树上掉了下来！巨大的落地声惊醒了酣睡中的老熊，只见它一个骨碌爬起来转身就跑掉了，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李富贵瘫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从那时起他隔三岔五就要流一次鼻血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李富贵在心中暗暗称奇，信心大增，他在荒山高原上蹦着跳着，对着远山老林喊着叫着，瘟神，来吧！我不怕你，这儿就是我们决斗的现场，让我们拼个你死我活吧！
       青草的枯荣代表着季节的更替，花开花落告诉人们春去春又来，凛冽的山风裹挟着大雪封山的极寒，几次把李富
贵逼进狩猎者留下来的窝棚，地窖里。他啃的是冻成冰坨的生冷食品，睡在早就采集来的干草堆里，若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说起来连李富贵也不敢相信的奇迹出现了，这半是人半是兽的生活让他不仅仅只是生存了下来，原来浑身乏力，经常淌鼻血的病症都消失殆尽，几乎一扫而光！他决定再坚持一下吧，等到自己彻底痊愈的时候就辞别山林，回归故里。几年来的独来独往，寂寞难耐，都屈服于李富贵心头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每天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件事就想到了我要去弄吃的，我要治好病，我要活下去！这人哪，一旦绝地逢生，人性回归了，所有的旧梦就会苏醒了，所有的追求都会复活了。李富贵自己都很惊讶，在自己的身体尚未完全好起来的那些日子，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聚拢过来，每天像放电影似的在眼前晃动，属于自家的那几十亩黑土地也会经常出现在梦境里，原来生命如此鲜活，生活如此美好，原来只有亲人才是自己最不舍的情怀，只有土地才是庄稼人最放不下的牵挂啊！
        浪迹天涯的第五个年头从春到秋，李富贵那令人望之生厌的鼻血消遁的无影无踪，这一年来一直感觉浑身焕发着无限活力，他又回到原来英姿勃发，青春飞扬的日子了！这让他一次又一次仰望蓝天白云热泪滚滚，面对大地荒原泣不成声，他一次又一次地跪倒在森林中，匍匐在高山上，他以这种最原始，最质朴的方式表述着自己的感激之情。李富贵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谢高天厚土的恩赐，感谢山岚林木的庇护，感谢命运之神的垂青，让自己重新站起来，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回到亲人身边的这些日子里，家里每天都像在过节，顿顿佳肴天天美食，过大年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奢侈过啊！而李富贵却一直都在精神恍惚，几年来的饮毛茹血让他难以自拔，他吃的苦头太多，受到的伤害太深了，创伤的恢复尚待时日啊！父亲李兴业则是兴致大好，容光焕发，爱子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姿得老汉晕乎乎的，一半回都醒不过来了！家里人最兴奋的还是富贵的儿子小盼盼，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回了自己的亲爹，只要父亲有空，小家伙就黏着不撒手了！白天要父亲陪自己玩，晚上还要和父亲睡在一个被窝里，那才叫父子亲情呢！至于他们夫妻之间的那点事咱就不去细说了，自是久旱逢甘霖，长别胜新婚！
        这一年伴随着第一场小雪的纷纷扬扬，李富贵迎来了返乡后的第一个冬季，身体与精神也都恢复到常态。在这个孕育着希望的季节里，李富贵的老婆怀孕了，全家人称心如意，皆大欢喜，而他却又一次离家出走，不辞而别！春节逼近之时，仍不见李富贵的踪影，老李家重新陷入了望眼欲穿的水深火热中！





文章评论

小凡

今天心里还在偷偷想：最近汉唐怎么不见了踪影，哈！

小凡

好神奇的故事情节。。。

听雨

看得心一阵紧似一阵的，坐待老姐的续集！

好一片蓝天

这小说在整个故事情节的展开中，我们由衷钦佩地领略着汉唐大姐文字表述超凡脱俗的功力！年代、时间、场景、风俗习惯、人物形象与性情、发展脉络，以极其活性的语态，描述得如眼前晃悠的家长里短，伏笔抖擞的合乎情理……故事得有情节，但得首先得讲得好！如此，我才这一步不拉地看到了主人公的又一次无端的失踪……

汐子

汉唐的文字有小说这的功底。[em]e179[/em]

参考消息

有些奇异的事总是会发生的，我们这里一个退休工人得肺癌，省里面的大医院判了死刑，可是，后来他竟奇迹般地好了。医院经常发来信函问情况，他懂什么呢？只能说家里如何经济紧张，如何穷，如何累死累活地下地劳动，后来就好了。仅此而已。

bud88

七夕送你七喜情： 喜从天降送真情，喜气洋洋添友情， 喜上眉梢老交情，喜形于色情外情， 喜出望外降爱情，喜眉笑眼动真情， 喜事横生福禄情。祝福好友七夕快乐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荒原

敢于写历史题材的作品，足见姐姐的厚重，从你流畅、深邃的行文当中，我看到了一幅黑土地原生态的生动场景……作为闯关东的山东人的后代，最喜欢这样的故事，寻找历史的足迹，还原那个悲壮的历史！东北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集日月之精华，有着奇异的医疗功效，曾经真有过这样的例子……姐姐写的真实可信，挺你！期待下篇！

春秋

一段传奇的故事。不知是老辈人讲的，还是纯属虚构呢？

紫雪

[em]e179[/em]汉唐姐的文笔功底了得，出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