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部落

      桃花又开了。每每到这样的季节，总忘不了那远去了的揪心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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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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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时，在我的玩伴童友中，时常出现一个又瘦，又矮，又小的女人的身影。记忆尤深的是那双长满硬茧的大手，手指象变形弯曲的十个小胡萝卜，两条象花猫尾巴的辨子经常不对称的垂在耳下，在满脸沧桑的眉间长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玛瑙红痣。邻居阿婆常说是福痣，没福是她的命不好。　 ­

　　　母亲说：她叫灯孃。很小时就从滇东北卖过这边来的。几番辗转后到了我们家。灯孃没文化，经常一天到晚不讲话，脚手也慢，平时只做些简单粗活；搞卫生、扫垃圾什么的。她最熟练的技能是：每到天黑时把家里所有的菜油灯点亮，然后给灯添油，定时把燃过的灯花剪去....天天如此，月月相似。有祭祀时就守候着油灯白昼不灭。我想这便是她以得其名的原由。 灯孃性马，没文化，她比母亲大二岁，这是后来母亲说的。 ­

　　　　出于童年的好奇心，我们时常喜欢向她索听她的故事。我们问；你的家是哪里？她答；晓不得。我们问；你多大了，是那年出生的？她答；我晓不得，我是属马的，是桃花开的那年生的。　反正百问也百答，一字不落。每当星繁月明的夜晚，灯孃便会用手指着天空，诚恳的告诉我们；“天上的星星有汤圆大，月亮有簸箕大”。满屋老老少少总被她那不沾边的故事笑得人仰马翻。而她却还很认真的强调“这是真的呢”！　直至今日，每当天空里有星有月时，总会联想到汤圆似的星星和簸箕大的月亮。也许，这就是灯孃给我留下的快乐。­

　　　灯孃出生于滇东北边远的山区，家族性马，名未知。灯嬢家祖祖辈辈属于极贫困的山区农民。因家庭贫穷，七岁时便被卖到滇南城里当丫头（佣人）。　母亲告诉我，解放后她便嫁到城南外４０多里外的山区寨子；她男人姓张，与她身材，年龄相近，是专给生产队放牛的。她男人天生口吃，寨子里的老少爷们都管叫他“结子”。结子家里天生就穷，到５０岁才娶了灯孃。结子不抽烟，但他的脖间却总斜插着把约尺把长的铜嘴烟杆，据说是分家时得到的最昂贵的财产，结子把它视为传世珍宝，放牛回家时第一句话总结结巴巴，慎重其事的吩咐灯嬢：“把...把...它...它..给我.收好！”，对此，灯孃似乎已形成铁打的习惯，她用一块旧红布把烟杆包好，然后再小心地放到枕下。凡结子出门时，第一重要的是带上他的宝贝烟杆而从未疏忽过。在山寨里，也许结子早已把他的烟杆视为了自己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每每看到结子在欣赏、夸耀烟杆时，那份眉飞色舞的得意、那份近乎已得天下的满足样子，会让我漫升起一种酸酸的庆幸：他们总算还有那么一份让他们得以慰藉的财产。 结子酷爱喝酒，嗜酒如命（都是劣质的），酒后的事便是骂人，甚至打人。灯孃是他唯一的目标和靶子。灯孃从不会还口还手，这是灯早已的习惯，已近乎本能，甚至结子的姐姐，外甥，外侄也常常骂她是“憨包”，“不会生娃的老木头...”，寨子里不懂事的孩子们也会向她扔土块，而灯孃就从不与人抗争，避开、不语是她唯一的武器，沉默、暗怒是她唯一的安慰。　我曾想，无论怎么说，结子总还是好人，他终究给了灯孃一个“家”。老两口坎坷牵手２０年，日子虽艰辛异常，也还能勉强维持。生产队每年按工分所发放的粮食（玉米）只能维持半年，剩下的靠以南瓜，野菜为食。 ­

　　　他们未曾享受过人间的温饱美食，也不知天伦之乐为何物，但他们终究有了个家，拥有了一个相牵互挂的伴。 ­

　　　灯孃每隔一月两月必然会准时徒步来到我们老家住两天，犹如走亲戚，这已是定律；她知道，我们也明白她一生中唯独只有我们家的几个人，尤其是我才是能对她亲近和友好的人。而我也因惹下祸，为逃避母亲的惩罚问罪，也常常逃到他们家避难，有时是得到母亲的允许去他们家骑马、放牛、踏青的。 我们家是灯孃除她家外唯一的去处。 计划着灯孃的到来，我总会悄悄的攒下些另食和另钱分给她。我每次给她点心，食物时，她只用粗糙如锉的手指轻轻擰小点尝尝，剩下的便用旧报纸包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到一个又脏又旧的兰布挎包里，然后挂在墙壁的铁钉上。我知道，灯孃要带回去给结子吃。 ­

　　　那年冬天的一天，浓浓大雾里飘洒着小雨，结子滑倒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被挤上来的牛们狠狠的给踩了。晩上，生产队的人把他抬回家，结子伤很重，他躺在木床上，口里不时冒出血泡，一天后便去世了。灯孃抱着结子的头，用袖子擦拭着结子口中不断冒出的血泡，她没有表情、没有嚎哭，没有倾诉，只是低着头时而悄悄抽泣，时而疑视呆板，以抵御着扑面而来的塌天灾难。脸上苍老蜡黄的褶皱间不时流淌下几滴晶莹的泪洙，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灯孃的眼泪，也是最后一次。灯孃仿佛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两天后，灯孃的头发全变白了，原本蜡黄无色的脸又添加了些灰暗，原本无光的眼似乎也多了些朦胧和痴呆。她从旧木箱里找出一条崭新的红头巾，草草的把头发包裹起来。她后来告诉我，那块红头巾是20年前他和结子结婚时，结子到镇上赶集，特意花了1.元钱给她买的唯一礼物。从此，红头巾便是灯孃身上形影不离的伴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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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孃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和依靠，独守着那间空荡，黑暗，潮湿的茅草屋和一张忽然间觉得变宽了的木床。瘦小枯老的身躯也失去了最后的劳力。从此，她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虽说是“五保”，其实只是生产队每年分给她２００斤南瓜和１００斤玉米。山区里的寨子本来世代极贫，灯孃得到这样的待遇，我想也难为生产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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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后的春天，粉红色的桃花依然开满了山野和路旁，偶尔还飘来淡淡的清香，仿佛为这贫穷的寨子披了点红装。然而，灯孃终于顶不住孤独与饥寒的折磨，病魔终于牢牢的缠住了她，她全身浮肿，极度虚弱的身躯让她从此再也不能站起来了。那天夜里，门外飘着沥沥的小雨，灯孃耗尽了生命里最后的能量，她从木板床上重重的摔了下来；她的右手紧握着结子留下的铜嘴烟杆，左手微微伸向那扇木门，头上仍包裹着那块褪了色的红头巾，灰暗的脸上没有离世前的痛苦，似乎还存留着一丝淡淡的希望....她再也没有爬上那张木板床，只是那弱小卷曲的躯壳静静的偏向漆黑的门外......我想这恐怕是灯孃最后的向往和归宿。她去找结子了.......，.她不再留恋那粉红色的桃花，不再留念那淡淡的清香.......­

　　　夜深了，雨停了，漆黑的天空里又冒出了无数的星，星光依然晶亮闪烁....寨子里隐约传来断续的鸡啼声，打破了先前的沉寂，我木然地凝望着那远处的星空；那月亮，那汤圆大的星星.......那远逝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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