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修的是爱的法门,林黛玉修的是智慧的法门,因此最高的哲学境界总是由林黛玉来呈现的。小说中有那么多诗词,诗国也进行过那么多次诗的比赛,但写得最好的诗总是属于林黛玉。林黛玉无愧是诗国中的第一诗人。她的诗所以最好,是因为境界最高。就长诗而言,《红楼梦》中写得最精彩的是林黛玉的《葬花词》和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两者都是挽歌,都写得极为动人,但就其境界而言,《芙蓉女儿诔》在悲情之中还有许多感愤与微词,还有许多对恶的斥责与怒气,而《葬花词》则完全扬弃世间之情,不仅写出一般挽歌的凄美之境,而且从孤寒进入空寂。《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空寂之境是比神境更高的莲境。
宝玉讲的三宝,是一般佛家所讲的“佛”、“法”、“僧”三宝,而禅宗特别是慧能的特殊贡献,是由外转内,把外三宝变成内三宝,把佛转为“觉”,把法转为“正”,把僧转为“净”,即把佛事三宝变成“自性三宝”。林、贾的谈禅作偈,也都是内心对语,属于灵魂最深处的问答。贾宝玉在这次禅对中对着林黛玉确认:“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还承认两人在禅语对话中,自己被林黛玉的问题所困,“答不上来”。
林黛玉的提问总是在帮助贾宝玉开窍起悟。林黛玉和贾宝玉最重要的一次禅语对话在第22回中,这是《红楼梦》全书哲学境界最集中的表现。此次禅思发生于贾宝玉和姐妹们听了禅曲之后,宝玉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诗意所动,不禁大哭起来,遂提笔立占一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后担心别人不解,又作一支《寄生草》放在偈后。词曰:“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疑凭来去。茫茫看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林黛玉读了贾宝玉的禅偈与词注,觉得境界不够高,便补了8个字: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这真是画龙点睛的大手笔。这8个字才是《红楼梦》的精神内核和最高哲学境界,也是曹雪芹这部巨著的第一“文眼”。《红楼梦》的哲学重心是“无”的哲学,不是“有”的哲学,在这里也得到最简明的体现。
贾宝玉的禅偈,意识是说,大家彼此都想得到对方情感的印证而生烦恼,看来只有到情意没绝无法再做验证时,才能算得上情爱的彻悟,到了万境归空,放下一切验证的念头,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他恐怕别人不解,所作的词注也是在说,你我相互依存,没有我就没有你,根本无须什么证明,真情自在心里,根本无须分析,也无须标榜什么悲喜疏密。贾宝玉的禅偈已看透了常人对于情感的疏密是非纠缠,拒绝被世俗的感念所主宰,达到了空境。而林黛玉则进一步把空境彻底化,告诉贾宝玉:连空境不执著,连空境不空境都不去分别,即根本不要陷入情感“有”、“无”的争论纠缠,把人为设置的争论平台也拆除,抵达“空空”境界,那才算是真的干净。林黛玉在铺下这8字之前,就提问贾宝玉:
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
在庄子看来,通过“无无”而抵达的“无有”,这才是最高的哲学境界。他借光耀而自白:我能抵达“无”的境界,但不能抵达“无无”的境界,等到了无,却又未免于有。这种在有无中扑朔迷离、生成幻化的混沌状态,派生出宇宙的万千奇妙景象。讲到这里笔者想根据自己的生命体验补充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这一境界是很难企及的。这种无立足境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乃是不立足于任何现成的概念、范畴、主义之中,即拒绝外界提供的各种角色规定而完全回到自身。就是说,当外部的一切精神范畴(精神支撑点)都被悬隔之后,最后只剩下自性中的一个支撑点,一切都求诸自己那含有佛性的干净之心,一切都仰仗于自性的开掘,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只能立足于自己人格基因的山顶上。因此,可以把“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视为曹雪芹对个体人格理想的一种向往,一种彻底的依靠自身力量攀登人格巅峰的梦想。正是这8个字,曹雪芹把慧能的自性本体论推向极致。
笔者陆续写作的《红楼梦》悟语中曾说了这样一段话:与“空”对立的概念是“色”,与“色”连接的概念是“相”。相是色的外壳,又是色所外化的角色。去掉相的执著和色的迷恋,才呈现出“空”,才有精神的充盈。《金刚经》中所讲的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等,都是对身体的迷恋和对物质(欲望)的执著。中国的禅宗,其彻底性在于他不仅放下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而且连佛相也放下,认定佛就在心中,真正的信仰不是偶像崇拜,而是内心对心灵原则的无限崇仰。深受禅宗影响的《红楼梦》其所以有异常的力度,便是它拒绝一切权威相、偶像,包括佛相、道相和其他神像。要说离圣叛道,《红楼梦》离得最远,叛得最彻底。
这段悟语,想说明两点。第一,佛讲去四相,已是空,连佛相也放下,这乃是空空。这一层是空的彻底化。第二,把一切相都看穿看透彻,曹雪芹并没有陷入虚无,他发现一种最干净、最美丽的“有”,这是无中有,无后有,也正是另一意义的空空。《红楼梦》除了说“假作真时真亦假”,还说“无为有处有还无”,进入了最深的真正的哲学问题:看透一切都是虚幻之后,人生还有没有存在的意义?关于这一点曹雪芹虽然没有用文字语言回答,但他用自己的行为即创作实践做了回答,这种行为语言,包含着巨大的哲学意蕴。
曹雪芹写作《红楼梦》这部经典极品,所持的正是“空空”、“无无”的最高哲学境界。《红楼梦》作为一部卓绝千古的艺术大自在,正是永恒不灭的大有,但它的产生,却是经历过一个空的升华,经历了一个对色的穿越与看透。关于这一点,我们再回头重温禅境三层面的比喻,并作一点与本题相关的阐释。在禅的眼睛之下,第一景:山是山,水是水;第二景: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第三景: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此喻放入《红楼梦》语境,第一景:色是色,相是相;第二景则是空,即看透了色的虚幻——色不是色,相不是相。人们所追逐的色相,不过是一种幻影。第三景便是“空空”,即穿越了遮蔽之后,所见的山和水,是另一番山和水,不是原先俗眼肉眼里的山与水,而是天眼道眼里的山与水。这是经过空的洗礼之后的“有”,并非原先追逐的“有”。
曹雪芹通过《红楼梦》质疑立功立德立言的仕途经济之路,批判争名夺利之徒,续书延伸他的思想,让甄、贾宝玉相逢并让甄宝玉发了一通“立德立言”的酸论,可见曹雪芹对“立言”是看得多么透。《红楼梦》正是看透“言”之后所立的“大言”,看透“有”之后所创的“大有”,于是,他的性情之言便于功名之言天差地别,自创伟大的美学境界。这正是高度充盈的空,也正是真正空的充盈。《红楼梦》的最高哲学境界,既呈现于作品的诗词与禅语中,也呈现于曹雪芹伟大精神创造行为的语言中。
文:网络 编辑:菩提树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