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
个人日记
李天佐的桌子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放着半碗墨汁和一排不同型号的毛笔,高兴了他会抓起毛笔在废报纸上奋笔疾书,不高兴了也会抓起毛笔在废报纸上一阵涂鸦。他写的字社员们都认识,委员和小队长们也认识,不管懂不懂总是一片声叫好。以前开群众大会,标语、口号、横幅,全是会计老清算写,但自从见识过他的两把刷之后,老清算已经不好意思再出手了。李天佐是个聪明人,非常清楚自己的长处,那就是,除了善于搞阶级斗争,他还善于搞人家婆娘;除了善于搞人家婆娘,他还善于写毛笔字,所以他总是非常谦虚地评价自己:首先他是个文化人,其次才是支书,因为支书人人都可以当,文化却不是人人都有的,而且有文化的人并不一定都能当支书,比如校长李玉勤也有文化,但就是当不了支书;同样,能当支书的人却不一定有文化,比如王震河,他可以当支书,但却没有文化。只有他是个例外,既可以支书,还很有文化,所以他不想自负都不行。他当然也想在书法家老王面前自负一下,但前提是他的字必须盖过老王。那么,怎样才能知道自己的字到底盖没盖过老王呢?当然是要摸清老王的底细啦!如果老王的字果真比他高明,那他倒愿意跟着老王学上两手,这样他就可以让高秘书大吃一惊啦!如果老王的字不过如此,甚至根本不如他,那他就可以不惭形秽地对同样自认有一手好字的高秘书宣布,他,已经盖过省里来的书法家啦,当然也就可以在高秘书面前骄傲一下啦!因为连省里来的书法家都被他比下去了,要是再不骄傲一下,干部群众就该说他是在假谦虚啦!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到小柿树院去,那么多的社员却已经捷足先登成了那里的常客,那他就不能像社员一样去凑那个热闹了。这让他非常恼火,但最让他恼火的还是我父亲,他居然没有来问问他是不是要和省里来的右派见一见?自己却一头扎进小柿树院不出来了。于是,他便毫不客气地责令我父亲,不但他自己不能再到小柿树院去,而且还要管好和尚他们,也不能再让他们到小柿树院去啦!
李天佐命令我父亲要和王震河保持一定距离,至于一定的距离是怎样一个距离,他不说,要我父亲自己去把握;王震河警告我父亲不能和李天佐走得太近,至于多近才算太近,王震河也不说,要我父亲自己去体会。我父亲的体会和把握就是到牲口院去。听烦了他们的责骂训斥,来到牲口院的饲养室里,靠墙蹲下,抽着烟,不说话,听听牲口咀嚼草料或反刍倒沫的声音,闻闻牛圈里混合着草料和粪便那热烘烘的腥臊味,看着入社老汉安详地端着筛子,弯着腰,低着头,由那个贯通两个牲口窑的小圆洞走到另一孔窑洞去给牲口加料添草,然后再窸窸窣窣走回来为这边的牲口添草料,我父亲觉得一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但是现在他连牲口院也不能去了。因为一天夜里没人的时候入社老汉突然问了我父亲一个问题:他看病的那个中药铺在大营镇的什么地方?那个神奇的老中医姓甚名谁?他抓的那些药多少钱一副?一个疗程下来又要多少钱呢?“咋?”我父亲大吃一惊,“你……你也想去看哩?”老汉站在炕沿前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看我父亲的脸,“我身上有几个钱。我知道你忙,你只要告诉我一声,过些天我自己下塬去!”这个问题其实挺简单,但是我父亲却犯了难。因为他根本没有让哪一个老中医看过,也没有抓过一副药,他又如何告诉入社老汉呢?但是这话他不能对老汉说,说了他也不会信,可是不说,老汉又会以为他心胸狭隘、自私无情,自己的腰直了,却不想让别人的腰也直起来。“是这,等忙过这一阵,我就带你去!”我父亲说。那些天老汉哼着小曲给牲口添草加料,风趣幽默地和牠们说话,满怀不久就会像我父亲一样直起腰来的美好愿望,等着我父亲在某一天早晨站在牲口院崖畔上喊他:“走,入社哥,咱下塬去!”但我父亲总是忙,总也不来喊他,他只好低头弯腰撅屁股来问我父亲啥时候有空。每一次我父亲都说快啦,等忙过这一阵就去,可总也不见他有忙完的时候。渐渐的,老汉就明白过来,我父亲推三阻四并不是真的忙得连一天工夫也抽不出,而是根本不打算带他去。老汉不再问了,但我父亲每次遇到老汉还是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甭急,等忙过这两天咱就去!”然而老汉却连答应也懒得答应他了。老汉失望冷漠的态度,在我父亲心头引起一种既轻松又沉重既欣慰又难受的感觉,同时也知道从今往后再也无法到牲口院去熬眼了。幸亏不久老王就来了,我父亲便又开始往老王的小柿树院跑了。现在,李天佐连小柿树院也不允许他去了,他就只好再次蹲回到我家崖畔那棵大椿树下,用一只烟蒂点燃另一支烟卷,怪有趣地看着寂寞在烟头上欢快地燃烧着,而且他也想看看四圈和和尚是如何斗法的。我父亲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通知和尚他们不要到小柿树院去,因为他自己已经走投无路无处可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事呢?他又不是支书和民兵营长,和尚他们去不去小柿树院管他屁事!不能到小柿树院去,难道还不能幸灾乐祸看他们斗法吗?
那么,四圈是怎样与和尚斗法的呢?四圈给和尚来了个下马威,一上来就动用了“武装力量”,带着东来和西去把守在小柿树院的栅栏门前,只要那条蜿蜒在庄稼地中间的小路上一有动静,就马上吆喝着在黑暗中乱拉枪栓:“不许动,再走一步就要开枪啦!”一看那种真刀实枪的架势,其他人果然站着不敢动了。和尚大着胆子又往前试探着走了几步,朦胧中看见四圈两手叉腰站在栅栏门前,东来和西去一边一个,举枪对准黑咕隆咚的小路出口,一副随时准备开枪射击的样子,同样非常聪明地选择了撤退,并这样对大伙解释他的怯懦:“他妈的!要是在白天,别说两杆枪,就是十杆枪,你看老子怕不怕!问题是这黑更半夜的,狗日的万一把你放倒了,还说他没有看清,想着是一只狼哩!你说咱亏不亏?”
“平安无事了!”吓退了和尚他们,第二天一早四圈就笑着向李天佐表功去了,“狗日货,连胆都给我吓破啦!”
第二天夜里,李天佐终于踏上了蜿蜒在村南庄稼地中间的那条小路。他披着那件让裁缝老康做的灰制服褂子,志得气满,响亮地咳嗽着,感觉自己非常了不起。李天佐正大步腾腾走着,突然,有两个黑影从一道地埝根猛地一下跳出来:“哈哈,这下可逮住你啦!”吓得他魂飞魄散头发倒立险些跌倒,但还没等他愣过神来,那两个像夜游神一样的黑影就消失在由各种尚未长起来的农作物组成的一片黑茫茫的田野上。李天佐站在被搅得七零八落又倏然闭合的夜幕中惊魂未定,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警惕地看着两边的庄稼地继续前进。没走几步又有两个黑影从一棵泡桐树后面蹦出来:“哈哈,又逮住你啦!”然后又迅速消失在漆黑的虚空里不见了。接下的路程更加艰难,因为总是不断有人从大树后面、地埝根、堆在路边的粪堆旁,从正在返青的麦垄间、巴掌高的早玉米地和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丛中,甚至从没有播种的犁沟里突然跳出来,夜枭一样对着他一阵大笑,然后遽然消失,继而还会被突然伸出的一根圆木、一根拉紧的绳子将他绊倒,或跌入一个尚未来得及挖得更深的陷坑里,要不就是被飞来的一团牛粪、一个石块、土块和一段树枝击中肩膀和脑袋。但是,这一切都阻止不了他走向小柿树院的决心。他总是会从跌倒的地方和不太深的陷坑里迅速爬起,捡起掉在地上的灰制服褂子,摇一摇脑袋,晃一晃肩膀,坚定地迈开大步沿着那条弯曲的田间小路继续前行,并在农作物还没有充分长起来的田野上感到非常高大。等他终于突破重重阻碍看见四圈带着东来和西去一边一个像两个卫兵似的持枪站在那道栅栏门前向他立正敬礼的时候,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面用一声更加响亮的咳嗽作为回应,一面神气十足地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从大队部到小柿树院的路程是如此之短,却又是如此“凶险”,但他还是突破重围走向了“胜利”,这不能不让他由衷地佩服自己。然而,当他历尽艰险好不容易坐到右派老王面前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迫不及待要见的这个人却并不像大家传说的那样是什么了不起的书法家,而是一个和高秘书一样没有啥了不起的秘书!
“啥?省……书协?”当李天佐问起老王的单位,老王如实告诉他是省书协的时候,李天佐大吃一惊,“是书记的书?协助的协吗?”
老王点点头说是。
“那,省……就是河南省的意思,对吧?” 李天佐想最后确认一下。
老王又点点头说是。
河南省书协!这让李天佐大失所望。在他这个文化人看来,既然书是书记的意思,书协肯定就是协助书记工作的意思,而协助书记工作的人又是什么呢?当然就是秘书啦!这就对了,李天佐想,凡是当秘书的人一般都能写两下,能写两下他们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别人一夸他们的字好,他们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书法家啦!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啊!就这样,老王还没有提笔写字,李天佐就认定他已经把老王比下去啦,再也没有必要看老王写的字啦!这又让李天佐非常高兴。因为这下他就可以正式对高秘书宣布,他,已经盖过省里来的秘书老王啦!高秘书想必应该明白,他连比他高出几级的省里来的秘书都盖过了,他一个小小的公社秘书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老王并不是什么书法家,李天佐也就释然了,所以一走出那道栅栏门,李天佐就让四圈把两个岗哨撤掉了。
和尚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阻挡住李天佐,所以就把大伙召集到一起,认真总结了失败的原因,重新调整了下一晚的行动计划,决心大干一场,没想到李天佐个狗日的却单方面宣布“战争结束”啦!这使和尚和他的一帮狐朋狗友非常失望也非常高兴,所以,便又在第二天夜里骂骂咧咧、说说笑笑、放心大胆地到小柿树院去啦!
自从发现右派老王不是什么书法家之后,每次召开群众大会李天佐都会派人把老王请到大队部看他写字。按照惯例,召开群众大会的前一天,要先开一个委员和小队长会议,然后趁着大家都在把会场布置一下,这样第二天一早就可以直接开会啦!老王第一次被叫去看李天佐写字,正是召开群众大会的前一天下午,委员和小队长们正在布置会场。有人搬来梯子上房去摘房脊上的大喇叭——要摘掉其中的两个——架在明天的会场里;有人从房里抬一张桌出来让李天佐在上面写字;有人忙着倒墨,有人忙着裁纸,有人等在桌边随时准备把李天佐写好的字拿开,其他人插不上手就围着李天佐嘻嘻哈哈看热闹。老王没啥可做,就走过去为上房的人扶梯子,却被李天佐亲切地制止了:“别管毬他!来,看我给咱写字!”
书法家老王或右派老王惊奇地发现,李天佐似乎特别喜欢大家看他写字,更让他吃惊的是,李天佐还没开始写,那些委员和小队长们就已经在夸他写得好了,而在一片赞美声中,李天佐的情绪也一下高涨起来。他把两只袖子高高绾起,再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搓两下,就像庄稼人要扛起超出自身重量的麻袋前所做的那样,然后抓起毛笔在墨碗里一蘸,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起来了。他先用一支板笔写横幅上的大字,用的是横平竖直的美术体,然后换成毛笔,在已经裁好的彩纸上用行书、隶书、草书等各种字体书写标语,并根据纸张的大小选择不同型号的毛笔,写出大小不同的字来,不一会儿就把七八种不同型号的毛笔用了一遍。大家一边观看一边叫好,李天佐一边书写一边讲解,像个杂耍艺人似的,在大家的一片喝彩声中手舞足蹈不断做出各种形体动作。李天佐那种载歌载舞边说边写让人眼花缭乱的架式,把书法家老王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书法这种静的艺术,居然被李天佐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有时刚写好一张,李天佐就会催着让人赶快拿开,有时则会稍稍退后两步,歪着脑袋端详一阵儿,不是把某个字描一描,就是把某一笔修饰一番。如果大家纷纷叫好,他就谦虚两句;如果大家不说话,他就开始自夸。李天佐自夸的方式与众不同,他不夸自己的字好,而是对委员和小队长们解释,什么样的写家不过是个写字的,什么样的写家才称得上真正的书法家!
“那你就是个真正的书法家!”我父亲笑着说。
我父亲的意思,正是些委员和小队长的意思,也是李天佐本人的意思,但李天佐就是想听听老王的意思。
“你说呢?老王!”李天佐忽然扭过头来问老王。
右派老王或书法家老王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哎呀,我说老王,你就说句话嘛!天佐写得到底咋样嘛?”我父亲催促说。
老王只好笑着说好。
李天佐笑笑继续写起来。对于老王的评价,他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感到特别满意。因为他的字已经这样了,老王不说好能行吗?而他的字已经这样了,老王却似乎并不怎么吃惊,这反倒让他吃了一惊。不过,对于老王的评价他也并不特别在意,已经有那么多人说他的字好了,他还在乎多老王一个或少老王一个吗?
自从知道李天佐好书之后,老王总想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指点他一下。尽管干部群众一片声夸他,李天佐自己也对自己的一手好字颇为欣赏,但在老王看来却不入流,一眼就看出是没临过帖的,然而由于自己的右派身份,老王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对李天佐说才好。他的弱点就在于只懂得书法艺术,不懂得说话艺术。如果当初他不是说毛主席学的是怀素,而是说怀素的字虽然和毛主席的字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却没有毛主席的字大气磅礴,肯定就不会被打成右派了。所以虽然他很想指点李天佐一下,结果却找来了一大堆理由要自己三缄其口:一个导弹专家能为那些监督他劳动改造的人讲解弹道轨迹和飞行参数吗?一个数学家除了完全赞同老百姓关于柴米油盐的简单运算之外,他能告诉大家他研究的课题是1+1并不等于2吗?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然而道理虽然如此,可自从看过李天佐写字之后,想要指点他的念头却总是缠绕在心挥之不去。由于职业习惯,他总觉得既然看出了人家的毛病,却不指出来让人家改掉,就像看着一个拉车人上不去一道坎儿,自己却站在那儿袖手旁观一样,是不道德的。不过,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李天佐既把毛病改掉,又不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因此几次话到嘴边,又几次咽了回去。就在老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天晚上李天佐突然派四圈把他喊到大队部去看他写字。老王站在一旁认真看了一会儿,几乎就快要找到某种开口的理由了,不料李天佐却突然转过身来对他说:“来来来,老王,你也写两张让咱看看!”老王一愣,刚到嘴边的话,就像受惊的小鸟一样飞走了。
“好长时间没动笔了,怕是写不好了。”老王说。
“咋?”李天佐一愣,“你以前也练过?是你写人家的大字报,还是人家写你的大字报?”
老王惊讶地望着李天佐,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要我看,还是人家写你的多!不然,你也不会到我们这儿来了,对不对?”
“其实,也不是……”
“不过这样也好,趁着下放,你就跟着我把字好好练练,将来也好写他们的大字报!来,先写两个字让我看看。”
老王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又知道自己没有听错,李天佐说的就是让他跟着他把字练练,将来好写别人的大字报。老王苦笑一下,觉得这样也好,这样他就用不着多说什么了,简单写几个笔,他自己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于是便接过毛笔,在一张旧报纸上写了几个字。
“你别说,”李天佐对着老王的字端详了一会儿,摇摇头笑说,“你这两下可比清算叔那两个狗渣渣字强多啦!我估计和高秘书也有一比!”
这样的评价让老王哭笑不得。不过,好歹也总算有了说话的契机,老王正斟酌着要怎么指出李天佐的毛病,没想到李天佐就已经对他指点起来了。
“老王,你看,要是你能把这一捺写成马马蒂[1]的形状就好看多了!”老王不明白什么是马马蒂,正等李天佐解释,就看见他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摇着头说,“不过你这字吧,也确实有点怪。像小孩子写的,却又不大像;猛一看丑丑的,盯着看一会儿吧,又不咋丑。可惜啦!哎?你以前是不是跟着谁练过?”
“临过几天帖,不过也才刚刚进门……”
“那就别进它那个门,”李天佐果断地替老王拿主意,“我就说嘛,咋写成个这样子了!不过也没有啥,谁叫你遇上了我呢?今后你就跟着我好好学吧!”
李天佐教老王写字非常认真,只要一开始写字就会拉上老王。先让老王看他怎样写,然后教他各种字体的写法,一点一横,一撇一捺,让他先从基础学起,就像教小学生描红一样。当然不是按照字帖练,而是照着他的习惯练。为了把老王培养成像他那样人见人夸的好写家,他不但把他从不示人的绝招传给了老王——把“捺”写成一把大刀,把“横”写得左低右高前细后粗,把“点” 写成蝌蚪状,而且根据位置的不同,还要写成上蝌蚪或下蝌蚪——还非常负责地告诉老王,写字和干任何事一样一定要有绝招,不然一辈子也不可能把字写好。为了让老王把字练好,他还特意让老清算从街上买来几管毛笔和一领白纸送到小柿树院去,甚至还派了两个社员代替老王到街上去掏厕所。要是老王够聪明,像我父亲那样公开宣称他如今也是李支书的学生啦!那他就可以优哉游哉过上神仙日子啦!但他不是我父亲,他只是一个被下放到这儿接受劳动改造的右派,所以面对李天佐那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和诲人不倦的热情,老王一时还真不好拒绝。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反了过来,老王觉得好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一天晚上,高秘书来大队开完班子会议,一时兴起,抓起李天佐桌上的毛笔在一叠废报纸上写了起来,一见之下,李天佐便提议高秘书和老王和他比一比。李天佐所以会有这样的念头,一方面是要检验他的教学成果,一方面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如果他的学生能把高秘书比下去,那他这个老师盖过高秘书的事实也就不言自明啦!“好啊!”高秘书一边写,一边懒洋洋地说。高秘书所以会爽快答应,是因为他也和李天佐一样见识过老王的水平。虽然他并不像李天佐那样无知,把一个书法家当作他的同行,当然,他也不知道李天佐是这样看老王的,但他也并不看好老王这个所谓的书法家的字。他手头就有老王很多字。那是每月一次老王交上来的思想汇报材料。他认为老王的字还真不咋着,至少从那些汇报材料上看是这样的。现在李天佐要老王和他比试,那就比吧,反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一看高秘书答应了,李天佐马上让四圈到小柿树院把老王叫来了。李天佐首先向老王说明意图,然后以轻松的口吻笑着说:“老王,你可要小点心,高秘书可是咱塬上的第一干笔——实际上,他认为他才是这道塬上的第一干笔——怕人的很!”高秘书一边笑着谦虚“哪里,哪里”,一边把毛笔递给老王要他露上一手。“没事老王!”看见老王有些信心不足,李天佐便在一旁给他壮胆,“该咋写咋写!”意思是,只要他用他教他的那种写法去写,就一定能够胜过高秘书。
老王,王汉秋,全国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家,河南书界的一面旗帜,但一个从未临过古碑帖,甚至连汉字的间架结构也没研习过的人,却要自己跟着他学书,老王觉得这已经够荒谬了,现在大半夜的,李天佐又让民兵营长把他从睡梦中喊来与高秘书比字,他觉得这更是一件荒天下之大谬的事!不过,拒绝显然是不可行的,因为在公社过组织生活时,高秘书一次也没有为难过他,再加上他也有把李天佐的这些荒诞不经的想法扭转过来的意思,于是便慢慢展开一张旧报纸,把笔尖在碗沿上膏了膏,用被后世赞为“楷之范本”的欧阳体写了唐人王维的一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心里想,如果李天佐还识得好歹的话,那他就给他讲讲书家从欧阳询楷书中归纳出来的结字规律,也好使他长一点见识,真正把字写好;如果高秘书真的喜欢他的字的话,那他就好好给他写几幅留作纪念。
“献丑了!”
写完之后,老王把毛笔架在墨碗上,不再写了。不过那寥寥十个字,还是让他露出了少有的自负神情。但很快他就发现李天佐对着那几个字不住地摇头,随即又向他投来了惋惜和责怪的一瞥。那目光和神情似乎在说,由于他没有按照他教的方法去写,败落几乎已成定局。果然,一屋子的庄稼汉干部,把两张墨迹未干的字放在一起一比,立刻就得出了他们的结论,并兴高采烈地吆喝起来:“高秘书胜啦!”虽然老王也知道,对于不懂书法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反着的,但他还是很难受地摇摇头,说了声:“甘拜下风!”就要回去,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别走!”李天佐一把拽住老王——把老王吓了一跳,也把大伙吓一跳——大声说,“先把错字改一下再走!”
“错字?”老王一愣。
“啥错字?”高秘书也是一愣。
老王写了那么大一个错字,自己还不知道;高秘书一向自诩文化高,连那么大的错字也看不出来,这让没能到大营镇上新中学的李天佐高兴,兴奋得就像学龄前的孩童似的,指着“流 ”字上面那少了一点的地方,就像指认一个证据似的说,“看!流字少了一点!”
听李天佐这么一说,大家全都伸着脖子去看,果然发现“清泉石上流”的“流”字上面少了一点。老王怎么也没想到李天佐会这样说。一个书家写了错字,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觉得羞辱的了。这似乎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便笑着问李天佐:“错了吗?你再看看,错了吗?”
李天佐又看了看,还是错了,少了一点。
“少一点就错了吗?”老王又说。
“啊呀,我说老王,”李天佐对老王这种说法非常生气,“你就别犟了!难道少一点还不错吗?”
老王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又一次处于两难境地。假如他告诉大家流字还有一种书家的写法[2],这样的写法在古碑帖上比比皆是,高秘书、李天佐和那些委员、小队长们一定不会相信,而且还会笑得更厉害;假如他告诉大家曹操在攻打汉中失利后站在褒斜道上,望着峡谷中翻卷起的像雪一样的浪花感慨万千,提剑在石门绝壁上写了“衮雪”两个大字,身边的人提醒他,“衮雪”的“衮”字少了三滴水,应为“滚雪”时,曹操剑指褒水豪迈而不屑地说:“一河流水,岂少水呼?”他们一定会说曹操是个白脸奸臣,他的话怎么能信呢?——为此,第二天一大早,我父亲顾不得敲钟就跑到小柿树院,好心而失望地责备老王,说流字那么简单,连他这个斗大字不识几个的人都会写,他咋就写错了呢?我父亲真的不想让老王把这么简单的字写错,可他这么大一个右派还真把一个那么不容易写错的字给写错了——因此,他只好苦笑着对李天佐说:“没办法,看来我是错习惯了!”李天佐看着老王心情有些沉重,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没事老王,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不就是写错一个字嘛!改过来就行了,啊?”说着,抓起毛笔就在上面点了一个下蝌蚪。满屋子的人顿时笑着拍起手来。这使李天佐更加得意,并且又发现了自己的另一个优点: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化腐朽为神奇、变谬误变为真理!
老王摇摇头,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荒唐却没有办法。他总是没有办法。和尚问他怎样才能成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典型,他没有办法;问他怎样才能既喂猪卖钱又不被批斗,他也没有办法;作为书法家,他不得不跟着一个从未临过古碑帖的人学字,他依然没有办法;现在所有的人都认定他写了错字,他还是没有办法。他难受地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怀疑是上帝睡着了才会出现这样的错乱,又想起上帝的权利还不是特别大,他只是西方的神,根本管不了东方的事;他怀疑是孔圣人睡着了,又想起孔圣人已经被打倒了,就是没被打倒他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处境使书法家老王非常尴尬,而他想摆脱这种困窘,同样只有苦恼没有办法。教师出身的高秘书终于看不下去了,他雷霆暴怒,粗暴地夺过还拿在李天佐手里的那支毛笔,刷刷两笔,就像判处死刑一样,在李天佐刚刚改过的那个“流”字上打了一个X,讥笑地说道,“你的水平可真高啊!”
“为啥?”李天佐大吃一惊。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难道……难道是我错啦?”
“当然是你错啦,错到爪哇国去啦!”高秘书毫不客气地说。
“哈!”李天佐不服气地干笑一声,“他少写了一点,我给改过来,反倒是我错啦?”
“你给我闭嘴!”
“可是,我并没有错啊!”
“听着,”一看李天佐还要强辩,高秘书一拍桌子,断然下令,“从现在起,十分钟内不准讲话!”
“不准讲话?”
“你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马上给老王赔礼道歉,承认错误,明白啦?”
李天佐苦笑着摇摇头,既委屈,又不服,但还是像走过场似的,轻描淡写地对老王说了声:“对不起!”
多少年之后,老王还将记住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要遇到合适的场合就会津津乐道地讲起这段往事,感慨官场上的语言真是生动,他就是从头再活一回也学不来:“从现在起,十分钟内不准讲话!”这是何等的气派啊!多少年之后,如果李天佐还活着,知道了右派老王的真实身份一定会万分感慨;如果知道他的一幅字市值高达百万,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后悔当时咋就没有把老王写的那些字保留下来呢?同样,如果高秘书没有死,随便把老王写的那些检讨作为手稿拿出来也会值不少钱吧?还有我父亲,如果他有先见之明或会预测未来,能够提前知晓后来的事情,那么他给老王要上几幅字更是小菜一碟!但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甚至连老王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李天佐便断定,老王这个大笨蛋,一辈子也不可能把字写得像他一样好,再加上被高秘书一顿呵斥,所以也就彻底失去了耐心,再也不想在老王这个不堪造就的笨蛋学生身上浪费时间啦!更何况他还有比教老王写字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那就是赶紧去搞别人的老婆,而且还要尽量多搞几个!
文章评论
飞天
没看完,下午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