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的后院

                                                                                                                                     ——欧阳江河《手枪》

如今的资讯太强大了，不管你是否愿意，各类传媒都会强行让你知道你并不期待的消息：你错过了直播，会有重播、网络、报刊悉数为你补齐；你不开电脑、关掉电视、不看报纸，会有短信、微信随时随地招呼你；你闭门不出、外出云游、躲进梦里——不管你在哪里——无孔不入的资讯都会在第一时间找到你，就像队伍停止前进，道路依然会朝着队伍开去！而我死了，却没有引起一家媒体的关注。那就让这个世界在没有我的情况下自个折腾去吧！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就像当时我不清楚，现在依然吃不准，我的死究竟和那则关于谷水河畔闹鬼的传闻有无关系一样。

那则像是经过集体创作，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谷水河闹鬼的传闻，所以会轰动一时，是因为那边来的并非几个孤魂野鬼，而是一个规模庞大的代表团。一个小小的村庄浩浩荡荡一下来了那么多鬼，想必一定非常恐怖，实际上却秩序井然，其乐融融，一点也不吓人。他们都是大家已故的亲人和邻居，形象也都定格在生命陨落前的某个美好时刻，栩栩如生，音容不改，只是像刚刚经历了一次艰难的远征，看上去有些疲惫罢了。

他们的鬼龄大都在四十年以上。四十年阴阳两隔，难怪他们会有那么多的相思；他们的相思是那么多，而他们的困惑比相思还要多。他们想知道，为啥那会儿总是吃不饱肚子，还会常常饿死人，现在咋就不愁吃喝了呢？不愁吃喝也就罢了，咋连大米白面、鸡鸭鱼肉也吃上了呢？连那么喜欢人的肥肉块子也不稀罕了呢？这一切都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们最关心的还是，为啥那会儿是错的现在又对了，那会儿是对的现在却错了呢？那会儿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投机倒把，现在咋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商品流通？那会儿要被批斗、判刑的流氓罪，现在咋就成了无关痛痒甚至可以拿来炫耀的个人隐私了呢？一说到流氓罪，老鬼马婆婆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当年她女儿马小娥就是和一个叫刘大斗的青年自由恋爱被抓起来批斗寻了短见的。现在，她知道恋爱原本是人的一项基本权力，可那会儿她女儿的这项权力却被粗暴无情地剥夺了，虽说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谁让她没赶上好时候呢？让她气愤的是，俩人说好一块死的，可她的女儿死了，那个该死的刘大斗却没有如约一块去死，而且直到今天也还没死。因此，马婆婆就提出要女儿马小娥和刘大斗的儿子刘小斗再谈一次恋爱。因为那个没有勇气去死却有勇气活下来的软骨头刘大斗，如今已经变成了刘老斗，她怎么会让女儿和一个老不死的恋爱呢？

马婆婆的要求吓得满头白发、一脸褶子的刘老斗，又是打拱作揖，又是咧着嘴苦笑，不但答应要儿子刘小斗认她女儿做干妈，还要在清明为她母女扫墓、十月一鬼节为她们烧纸钱、送寒衣；不但要送去吃穿花销，还要送她们楼房、别墅、汽车、摩托、照相机、移动DV、手机、电脑和电视，马婆婆这才收回成命，但却引出了他们此次省亲的另一个重要议题：大家为他们送去的那些楼房、别墅、汽车、摩托、照相机、移动DV、手机、电脑和电视等，别说他们不会用，就是会用，也因为没有相应的配套设施没法用。没有电力设施怎么看电视？没有互联网电脑如何上网？没有信号发射台手机又怎么用？没有加油站，又到哪里为汽车、摩托加油呢？还有那些楼房、别墅，因为那边不允许随意挖掘、乱搭乱建，他们又该怎样安置它们呢？而最要命的还是那些面值越来越大动辄千元、万元、百万、千万甚至上亿的冥洋，因为冥府银行不认阳世擅自印制的大额货币，早已下令严禁流通，他们又该把那些无用的大额冥币怎么办呢？让他们感动和无奈的是，上面的亲人以为他们个个都是亿万富翁，哪里知道他们乞穷俭相、啼饥号寒、食不果腹的窘境呢？

好心办了坏事，善意坑了亲人！

听罢故人的叙述，谷水河村委会主任哈哈大笑，当场表态，别的地方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但他们谷水河绝不能让这种阔绰奢华的错误继续下去了。而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除与家人叙旧外，村里每天都会租一辆大客车拉着他们进城观光，晚上则在村委前面的广场上组织集体联欢，就像过节一样，追昔抚今、人鬼同乐、好不欢喜。很快，群鬼省亲的消息便迅速传播开来，并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市委、市政府两座大楼。

“真可惜，没能到那里会会那个代表团！”我的学生加朋友大黑胖子王建生遗憾地摇着他那张标志性的大黑脸笑着对我说。

大黑胖子是个心宽体胖、嘻嘻哈哈、荷尔蒙旺盛、屡犯错误从不悔改的流氓，同时也是市土地局局长，而南山脚下、谷水河畔那片肥沃的土地，很快就要在他手里变成一个6道18洞、占地上千亩的高尔夫球场了，到时候散布在河岸、田野、地埝、坡岭和沟渠两侧的坟茔将不复存在，今后还能不能遇到这样的奇事就不好说啦！

与大黑胖子不同，我的另一位学生加朋友文化骗子林长水，则建议我向市长陈清远建议，要大家立刻恢复以往冥洋的面值，停止焚烧那些看似阔绰却毫无实用价值的楼房、汽车、摩托、照相机、移动DV、手机、电脑和电视的愚蠢行为，应该换一种方式，让已故的亲人充分了解人间业已取得的辉煌成就，这样他们在那边才会安心，也算是为逝去的故人办点实事，为冥界的安定团结作点贡献嘛！

“一举两得，是一个双赢的举措是不是？”林长水自信满满地对我说。

“让他们了解人间业已取得的辉煌成就？”我惊愕地望着这个潇洒英俊一表人才的文化骗子。  

“没错，”他竖起食指在我面前踱起了方步，“由市政府下文，要求全市每个县（市）区、乡镇、村民委员会和所有工商企业，积极参与由我公司推出的大型画册《人间改革开放三十年辉煌成就展》的编纂出版工作，宣传自身、告慰先人，代替那些没用的楼房、汽车、摩托车、照相机、移动DV、手机、电脑、电视之类的玩意儿，让人们在鬼节来临之际，满含深情地予以焚烧！”

“那……印刷画册的钱谁来出？”我提出了关键问题。
    “当然是每个参与单位出啦！毕竟是在宣传他们自己嘛，而且宣传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冥界。你想想，除了我们公司谁能想到冥界这个空白点呢？所以出这点钱对他们还是划算的，你说呢？”

噢，这个文化骗子，他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犬，总是能够捕捉到新的商机。早在县里时，他就雄心勃勃创办了试离婚公司。他告诉大家，所有选择婚姻的人都希望自己是幸福的，然而当婚姻出现危机时，往往却又找不到一种稳妥的处置方案，要么纠缠不休痛苦度日，要么冲动离婚后悔莫及，而他的试离婚公司，不仅为双方搭建了一个冷静思考、客观认识对方、认真面对自己的平台，也为双方提供了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一试就知道！”就是他为自己的试离婚公司创作的广告词。那会儿他非常想在他的同学加老乡大黑胖子王建生身上做成第一单生意，但是该死的王建生，他宁肯和他家杨春妮搞冷战，也不愿意成全无论啥时都要压他一头的林长水。试离婚公司不成，他又创办了一家死亡公司。他这样对大家解释，死亡并不是真的死去，而是存在的另一种形式。你死了，所以不会再死一次；你不会再死，也就不会对死亡感到恐惧。广告语也绝：“让所有惧怕死亡的人，从此不再怕死！”他的这个计划简直太诱人了，但就是没有人愿意去死，因为一死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他再次动员大黑胖子王建生，希望他看在老乡加同学的份上带个头，但该死的大黑胖子一点也不义气，宁愿辛辛苦苦背着他家杨春妮去搞别的女人，也不愿意去死。后来到了市里，看到刘长山在和腐败的战斗中想尽办法、身心交瘁，却收效甚微，便决定在官员中间收购腐败。因为把腐败统统收购过来，腐败没有了，官场纯洁了，他的恩人刘长山也就高兴啦！然而无论他怎样动员、哄骗，甚至以美色诱惑，那帮该死的官员就是不上他的当，全都表示他们可没有那玩意让他收购。他怎么办呢？他反其道而行之，开始在官员中间大量收购廉洁。一听说他要收购廉洁，官员们一下子来了劲，纷纷表示这个他们还真有，而且愿意在运作经费方面给予一定的资助，结果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大赚一笔。现在，他又从死人身上发现了赚钱的商机。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向陈清远提出建议，我就成了那个世界的一员，需要我的家人为我烧寒衣、送纸钱了，至于会不会送我汽车、手机、电脑、楼房、别墅以及那些大面值的冥洋，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