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画家刘新民

个人日记

       刘新民是个大大咧咧,豪放张扬,看上去很像土豪的人。不了解他的人,很难把他和一个画家联系起来,也很难想象他会是一个很有深度的画家。但我知道,圈子里的人也知道,他是一个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和为什么要去做,接下来要做什么,应当怎样做得更好的人。于是,你便会看到一个生活中自由率性、嘻嘻哈哈、不讲陈规的刘新民,进入创作中另一个敏感细腻、行思坐想,对于艺术用心良苦的刘新民。这是一种典型的文不如其人的生动例子,也是所有卓有成就的艺术家都会有的一种典型的背裂式人格。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第一次和我坐到一起,像个学者似的以严肃的口吻,认真与我谈起油画艺术这个话题时,就着实让我这个自诩高明的人大吃一惊。

他说:“自从十五世纪初布鲁内莱斯基发现了透视法,并用两块描绘佛罗伦斯街道与建筑的油画板来证明他的发现,艺术家们纷纷运用他的这一发现和几何原理,在平面的画布上表现出了非凡的三度空间和实在物体的迷人幻象,使艺术反映了物象的自然状态,延伸了真实的客体世界,并创造出了惊人的写实主义作品;伟大的莱奥纳尔多.达.芬奇解剖尸体探索人体结构,米开朗琪罗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更加专注的精神解剖尸体并严格按照模特儿作素描,以及解剖学之父尼德兰医生、画家安德烈亚斯·维萨留斯的伟大著作《人体构造》的问世,大大激发了艺术家们去探索骨骼和肌肉结构的热情,并在画布上完成了一个个令人信服的,即使在衣饰飘拂之下也还历历在目的人体;尤其是尼德兰画派的伟大画家杨·凡·艾克,在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改进了绘画颜料,用植物油代替蛋清配置出光亮的颜料,克服了蛋胶颜料易于迅速干掉的缺点,因而可以从容地等待色彩相互耐心转化柔和过渡,耐心地在景物之间涂出丰富透明的色层,用尖笔在画面上点出闪闪发亮的高光,使其有可能将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从古埃及人那里借鉴而来的细密画形式转换成一种富有时代特征的新型油画之后,经过一代代艺术大师一个个世纪艰苦卓绝的努力和不懈的探索,油画,这个试图运用科学加技术,欲以将世界万物召唤到自己麾下的全新的画种,为什么到了近代,尤其是到了我们手里,在一切技术上的问题已不能成为困扰我们的难题的情况下,我们这些坐享其成、只需在艺术学校花费几年时间就可以全部解决人体结构、比例、透视法和素描法技巧的的后人,却难以超越前辈大师,甚至难以像他们那样创造出让人高山仰止的伟大作品呢?”

我惊诧地看着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话竟然是从我自以为熟悉的刘新民的嘴巴说出来的。

是啊,经过一代代前辈艺术大师,特别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时期之一,光辉灿烂的16世纪,那个需要举人,也能够产生举人的时代,莱奥纳尔多·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和提香,科雷乔和乔尔乔内,丢勒和霍尔拜因,以及其他许多著名艺术家的伟大创造,当透视法,几何学,渐隐法,威尼斯派色彩,运动和表情,光线、明暗和大气,大大丰富了艺术家表现世界的手段,并免费供我们使用,而我们也总是能够聪明地掌握这些技法的时候,怎么却连前辈艺术大师当年运用单一手法创造出来的杰作的能力也没有了呢?

这可真是个大问题,也是所有胸怀艺术理想、试图有所作为的艺术家都曾有过的困惑——只有那些自视甚高、踌躇满志、轻松惬意、洋洋自得的三流画家不会有这样的问题——我承认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幸好他也没打算让我回答。他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问我,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问他的内心,也问这个使他困惑不已的问题本身。

“那么,咱看画?”我说。

“看画!”他说。

于是,我便看到了那么多的风景、人体和花卉。站在他那像仓储一样迎面扑来的一块块画作前,我一会儿看看那些重床叠屋的陈列,一会儿看看身边的这个人,除了震惊,一时竟找不到任何语言。在近一个钟点的时间里,我就那样目瞪口呆地置身在刘新民的世界,无力出来,也不愿出来。

他的风景。的确不能说是最美的,如果你是一个专业人士,甚至还可以挑出某些毛病,但却是与我见过的那些图式化、程式化的,看上去就像彩画幕布或花毯,而不像实际景色的画家笔下的风景大不相同。我感到他观察自然更为耐心,对细节的认识更为精确,画面中的山峦、河流、树木,甚至岩石旁的一蓬野草、山坡上的一丛花木、果园篱笆上的一顶主人遗忘的草帽,每一笔都体现出了他的无限的耐心,几乎就是客观真实的再现,使他的风景非常自然地就和那些总是乐于用观察到的一些精巧、怡人的细节去装满画面,喜欢画一些美艳欲绝的东西使人一饱眼福的画家的那像细密画一样不大真实的装饰性山峦、丛林区分开来,就像它们不是用他一笔笔用油彩勾勒、描摹出来的,而是小心翼翼从他钟爱的大自然的一角、一隅整体裁剪下来精心放置在画面上的一样,不但给人一种强烈的真实感,而且还赋予了所画之物某种情感,某种可以交流的特质,所以,他的风景是可以让人对话的风景,而不是,或不仅仅是让人愉悦的风景。

他的人物更是他的骄傲。他从直线透视的角度入手,运用四年科班掌握的解剖学知识和透视法原则耐心地去构成他的人体,在细节上增添细节,在姿态上增加动感,在动感中融入韵律,直到他描摹的对象像被一面镜子反映在画布上为止。于是,我看到他的人物,尽管在形态、姿势、光线诸方面并不与别的画家构成多大的区别,但是他们具有生命。站在他的人物面前,不但能够看到他们皮肤上的皱纹、斑痣、胡须、汗渍,衣服上的褶皱,甚至还能在一些女性人物后脖颈上隐约看到纤细柔软的茸毛,但最主要的还是,你可以看到他们眼睛中的光彩,面部的表情,以及肢体本身焕发出的生命活力。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尤其是肖像,没有丝毫的故作姿态和虚夸的迹象。他们是那么自然逼真、神形兼备,富有生气。当你凝视他们的时候,能够明显感觉到他们也在凝视着你:你在仔细地观察他们的面貌,他们也试图看出你的面孔之下的更多的奥秘。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如果我开口说话,他们一定能够听得见并作出回答;如果我邀请他们坐过来谈一谈,他们一定会从画框里走出来的。这就是刘新民笔下的人物所具有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力量。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同行、作家和诗人朋友,看到他为自己画的一幅肖像总是那么喜不自胜,甚至引以为荣了。

他的花卉有点像他的人物。不以美为标准,而是以真实为目的。站在他的花卉前,你能感到有一种花团锦簇的气势,一种扑面而来的运动感,就像它们原本不是生长、扎根在那里,而像是听到他的召唤,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在他面前集合似的。如果你仔细谛听,仿佛还能听到从花叶间依稀发出的芳香四溢的喘气声呢!就像任何自然的景物不会以和谐优美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一样,他的花卉系列作品,同样存在着正确的素描与和谐的构图、真实的自然和艺术的自然、删繁就简与丰富画面,以及二者如何取舍、结合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这个外行当然不好给出评判。我只是感觉,如果他可以从前辈大师那里借鉴一点唯美的东西,适当增强一点设计上的成分,一点装饰性,一点点就行,或许会使画面感更强一些,看上去会更优美一些。因为伟大的波蒂切利和拉斐尔都用他们的实践告诉我们,艺术增加生活和自然的美丽和可爱的作用,一直没有被完全遗忘,即便到了文艺复兴以真实为最高法则的时期,这种作用也没有被遗忘过。

不过,我并没有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一是他的画作给我的震撼远远大于遗憾,二是我们似乎都迫不及待地要回到一开始就提出的那个问题上。不同的是,在看过他的画作之后,他想听到我的意见,我却想听到他给出答案;他在整体上思考,我在局部和细节上盘桓。我们的思路一时对接不上。就像绕弯是进入主题前的一道程序,废话是活跃气氛的必备甜点一样,我们抽烟,喝茶,聊天,但就是不触碰正题。他不像平时我所熟悉的那个嘻嘻哈哈、无所顾忌的刘新民,我也不是以往那个夸夸其谈好为人师的家伙。我们仿佛被艺术,这个像宗教一样无用却又常驻人心的看不见的存在拿住了。那是一种崇高神圣、令人肃然起敬的力量,在某种时刻,它让我们噤声,不允许我们匆匆发言。直到一抹冬日的斜阳从窗外以某种写意的形式照进来,我们才像被解除了符咒一样长出一口气,相视而笑,仿佛从深水中探出头来一样,感到一种彻骨的畅快。

和刘新民分手之后,我一直被那个我无力给出答案的问题困扰着。直到数周之后的一个早上,突然接到刘新民的电话。一听声音,我就知道往日那个率性豪爽的刘新民又回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所谓如何超越前辈大师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如何像大师学习借鉴的问题。面对前辈大师和他们创造出来的经典,许多时候,我们最好能怀着一种虔诚的心,做一个好的鉴赏者,而不是一个盲目的崇拜者。因为艺术并不是用以达到一个外在的目标,而是用以寻找生命之美的内在法则。伟大的传统与前人的经典,固然值得我们敬仰和追慕,但也只有当他们与我们对艺术见解的观念一致时,对我们才是适合的。具体对他而言,既不能一味感叹前辈大师居然没有留下任何未竟之业给我们,更不能只是竭力模仿大师们的那些姿态难于描绘的人体、千变万化的光线、璀璨夺目的色彩的手法和技巧,还应该更多地学习他们为描摹的对象灌注的某种鲜活的情感和精神。因为事实已经无数次证明,不同的画家即便使用同一种艺术形式,也会所表现出不同的精神。所以,他要在真实观看大自然的同时,还必须进行一些自我限制和自我观察,一些内省和反思,这样才可能发现自己所发现的那些所谓的真实,其形状和色彩,无一例外都来自自己对所见之物的知识或信念,而不是当时所目睹到的真实。

他在电话那一头说得春风习习,我在这一头听得满面羞愧。不禁在想,想必他也与我一样经历了多日的煎熬,只是他似乎已经感悟新生,而我依然还是个懵懂无知的愚人。

 




文章评论

红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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