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儿

太阳落下又升起来，可她不在了。

薄淡的晨曦里，一大片白色往田野里移动，那是为她送葬的人。

唢呐声声。

吹唢呐的是本地攒了鼓乐班子跑红白喜事的人，大喜大悲的场面经见得多了，那一杆唢呐便成了靠叠加音符赚钱的工具。因为缺少了情感的灌注，唢呐曲就像田野里的风一样轻描淡写，在这里的庄稼叶子旋一会儿，在那里的草尖上晃几下，渐渐的，无影无踪。

乡村里沿袭着抬棺送葬的习俗。两根有力的木椽用粗壮的绳子捆绑在棺材两侧，雕花的、写着音容宛在、木工漆艺都精致的棺材上面，苫着她生前一直盖的那床红绸棉被。棺材搁置在两个横放的长条木凳上，前面齐刷刷跪着孝男孝女，纸钱燃烧，火苗攒动。这是最后一次祭奠，之后，她将被村里壮实的小伙子们抬着，风一样赶往墓地。

她生前夜夜不离的枕头，被拆开，装枕头的荞麦皮撒在沿途的十字路口，盛香灰纸灰的瓦盆被摔得粉碎。这些，无关乎有情无情，只是本地埋葬人的习俗。

是诀别了，从此，她不进这家门不吃这家饭，永远成了这个家庭之外的一个魂灵儿！

老辈人说，若死者心有挂碍，或孩子未成人，或舍不得扔下枕边人，起棺时棺材就会分外沉，且会左右摇摆，让一群壮小伙很难抬上肩膀。村子里年龄轻一些的、与爱人感情好的亡者都是这个样子的。

想必她是松松快快上路的吧，你看，送葬的队伍，行走如风。

一切都按部就班。请来的阴阳先生摇着铜铃，嘴里念念有词，在做最后的祷告与祝福；亲人跳入墓穴，精心给她整理出从容祥和的睡姿；一把小锤子叮叮哐哐，钉棺了；娘家人往棺材上撒下第一捧土，孝子们跟脚一人一铁锨土扬下去；村里帮忙送葬的人一拥而上，快速掩埋掉棺材，垒起一个高大有型的墓堆。之后，纸马纸鹤，花圈，纸做的光灿灿的金山银堁，被一一点火烧化，孝女们悲啼一会儿，各自脱下白孝服，拍打拍打衣服回家。葬礼就算结束了。

老辈人说，埋人要快，死人是不能被第二天的太阳光照到的。

是的，第二天的太阳，跟她无丝无染了。她压根就没想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于乡村人而言，葬礼遵循旧俗，任何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是生者告慰亡灵的一种深情的方式。她的葬礼很隆重，棺材是上好的柏木，雕着好看的花，有“音容宛在与世长存”的巨大字样。棺内的她，鞋面绣花，衬衣衬裤，小袄长裤，外罩长裙，样样红绸。棺木前敬献着寿桃、面做的花样寿果，孝子们身着重孝跪在灵前……只是，别人是身先亡心有寄，她不一样，她的心早就死了，风干了，只留下一具被亲人精心照顾的皮囊。

她仰脖，一瓶农药，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尝不出苦了，感觉不到难受了，一心一意往死路上奔……自己握着一把剪刀，咔嚓，把自己与这个尘世剪断。是无情了，是绝情了。是无望了，是绝望了呀。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

不忍也不愿赘述赶着她往死路上走的那些个原因，那一地鸡毛里，全是尘世里的嫌隙，麻木，欺辱，哪一样都龌龊，都肮脏，都暗无天日。

她的死，大家这样说。

——是寿数到了，也拉到医院抢救了，县医院洗了肠胃，市医院做了抢救，到省医院也去过，该花的钱花了，该尽的心尽了，实在是没法子了。

——再怎么说，死了的人都救不回来了，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就不要多说啥了吧。

……

那么，公平呢？道义呢？良心呢？这些本应该隆重登场的字眼，没有一个人提及。当下的人，越发活得讨巧了。这样的讨巧，让尘世黯然失色，让人心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为什么不活下去？为什么不反抗呢？我默默质问相框里眼含笑意的她。想告诉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得好好保全；想告诉她，在一个无情的世界里，不依赖他人，负重但不忍辱，活下去，好好活着，该吃吃该喝喝该哭哭该笑笑，善意待人，但不将就邪恶，才是对得起自己……可是，我永远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些了。

太阳落下又升起来了，我阳台上的牵牛花，开了15朵，7朵紫，8朵红，朵朵艳丽。尘世并无半分更改。

只是，她永远不在了。

她是喝了药杂草、药虫子的农药而去了的……

    在偏僻的农村，不少如她一样的女子，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被喜欢，是丫头片子啊，丫头片子就是个赔钱货。于是，家里的男孩子吃好的穿好的被供在学堂里识文断字。女孩子长到一定年龄才被重视起来，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可以换回十几万二十万人民币，这些钱可以为家里盖起二层洋楼，可以为家里的男孩换回来如花似玉的妻。也有嫁了好人家的，被公公婆婆疼爱，被夫婿呵护，生了娃儿，在另一个村子里扎下根，渐渐根深叶茂。有更多的女子，这一嫁呵，成了另一家的精壮劳力、生娃的机器、照顾一家人生活的保姆。她们没有接受过知识的熏陶，得不到丈夫的尊重与疼爱，亦不懂得调适自己的心理，她们忍辱负重，她们孤单脆弱，她们命如草芥……这样的女子，一生只荣光两天，一天是婚礼，一天是葬礼。

现在，她绝尘而去，而尘世间，还有很多很多如她一样无辜也无力的乡村女人，在山旮旯里，在水岸边生存，她们勤劳，她们朴实，她们用尽全力，却不被关注无人呵护，甚至活在亲人的白眼中、辱骂里……

这样一想，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