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佟佟:我们都是空心人

个人日记

 故事一
我的大表哥是我舅舅生了五个女儿之后,好不容易才生的儿子,他是老夫妇的心肝儿
。他的同学回忆说,在别人还在穿绵纶裤子的时候,盼来就穿上了毛料裤子——我舅舅是当地中学的校长,景况不错,家里但凡大表哥要什么,都是肯的。小时候,我最爱去大表哥的房间,因为那里永远是最干净最漂亮的,有好多玩具好多书,完全不像是农村孩子的待遇,甚至比城里娃都要好。
大表哥人不错,善良,单纯,但他贪玩,喜欢轻松。父母把一切都给他铺好了,他成绩一直不怎么样,他也不在乎,反正有父母给他张罗。先是张罗到外面打工,后来又张罗他去中专学习。家里给他左走关系右走关系,终于顶替老父亲当了一名老师。他原来喜欢班上一个女同学,父母不同意,他也没怎么争取,很快就跟父母相中的一个姑娘结了婚。
按一般人的理解,婚也结了,班也上了,该好好过日子了,可是他不行。老师那份工作,他嫌工资低、又累,经常不去,跟着村里的混混们天天喝酒打牌。喝着喝着,就跟老婆闹翻了。喝着喝着,身体就不大好了,喝着喝着就奔着肝硬化去了——很多年后,我回老家看到他时,他已经有一点呆呆的了,但人还是很帅,很好,带着我们去划船,看鸟。我叫他要注意身体,他就羞涩地一笑。
后来境况越来越差,他得了肝腹水,工作由老婆顶了,天天病休在家,愈发喝得多,喝到小脑萎缩。后来听人说他老婆跟别人好了,他气得要拿刀子去杀人,被人劝住,说,你不中用了,难道还不让女人有条活路。再后来,他就成了一个病人,常常被送去医院,但一出来就又喝。姐姐们不胜其烦,有一次姐姐就说,你真的不要再喝酒了,再喝姐姐就不送你去医院了。结果一语成谶。有一天晚上他吐血,一直坚持着不让人送他去医院,四十岁不到就死在了家里。
故事二
还有我的一个邻居,这位哥哥吹得一手好笛子,俊秀飘逸,原来是工厂里一名优秀的青工。女朋友是同班同学,跳舞的,身段儿绝好,神仙眷侣一般的人物。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在买水果的时候和女摊主就搞上了,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就分不开了。在他,那只是一段艳遇,但在那女子,却是改变命运的窄门。那决绝的水果西施就和打她的老公离了婚,一会儿割腕,一会儿上吊,非要嫁给这位哥哥,闹得全宿舍区都轰动。到最后,他只得娶了她,失去恋人,丢掉工作,更和家里断绝来往。
当水果摊主的生活不如意,他愈发喝酒打牌骂老婆,那意思是:“你不是要我吗,你不是要毁了我的生活吗,那我就毁给你看……”
我最近一次见他是在清晨的雾里,那天我去机场赶长沙的早班机,发现他现在就睡在马路旁的水果摊边,胡子拉碴,睡眼蒙眬,就着马路边的水龙头正在洗脸。看上去像个真正的水果摊主,一点儿也没有当年吹笛子的神态了。过了一会儿,他的老婆起来了,跳着脚骂着儿子太懒,三个人各说各话,像一个家里的三个游魂……
到底是什么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有时候我常常会想一个很可笑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决定了我们的命运。我朋友陈思呈的回答是,悲剧性的性格决定了悲剧性的命运,而悲剧性的命运又加深了悲剧性的性格。
很多人的人生悲剧在于他们不想承担自己的命运,于是,他们选择了一种看似很轻松很讨巧的方式,他们让别人决定他们的命运。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最崩溃最失败的时候不用内伤,而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手指指向别人。你看你看,我这么惨都是因为他们,是他们要我这样做的——他们通常是指父母、公司,一切他们生命里强有力的组织和个人。“因为他们,我才混得这么惨!所以,你们别找我,你找他们。”我管这叫耍人生的赖,说这种话的人,成年之后还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婴儿,他们心里空空的,像游荡在这个世上的空心人。
中国盛产空心人,空心人通常都是特别乖的孩子,不给父母添麻烦,不敢与大人争论,听从一切比自己强有力的人的安排。在空心人的世界里,语境是这样的:我不选择,我就不用负责,我不选择,我就不会犯错——错都是别人犯的,或者是别人逼我犯的。他们都称不上坏,甚至称得上善良,但他们通常都一事无成。他们放弃了掌握自己人生的机会,巧妙地把责任推卸给旁人,而通常他们都怨恨终生。
心理学家武志红有一句话让我印象颇深,他说:“生命的意义在于选择,不断自我选择的过程就是成为自己的过程,是我们最重要的生命欲求之一。”也就是说当一个人放弃了选择人生的机会,那就几乎相当于放弃自己的生命——没有自我的人从来没有真的活过。
从前京戏《追鱼》的结尾有这么一段对话,观世音问鲤鱼:“不知你愿大隐还是小隐?”
鲤鱼回问:“大隐怎的,小隐何来?”观世音回道:“大隐拔鱼鳞三片,打入凡间受苦,小隐随吾南海修炼,五百年后,得道登仙。”听到这一段,内心无比震动,我们都以为随菩萨修行是修行,其实比随菩萨修行级别更高的修行是在人间修行。
确实,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活于人间是一场大修行。可能要经历上千亿年的机缘,你才终于可以来人间一趟,可是你却闭上双眼,合上双耳,不修不行、随波逐流、生命荒芜一片,多么让人伤感的选择。
上文选自 黄佟佟《姑娘,欢迎降落在这残酷世界》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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