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

由于工作关系，我不得不在腊月二十九才能回家。

在公共汽车门口，经过一阵你推我搡，终于有个座儿了。

我扶一扶帮我把一切看得异常清晰的眼镜，惬意地闭上了双眼。车啊！快些再快些吧，我就要见到爸爸妈妈和可爱的弟弟了。

“姑娘，你的包。”突然有人推了我一下。我迷茫地睁开了双眼，原来我的小包正在脚边随着车的颠簸而跳动，里边的书不由自主地滑了出来。

这时。车停住了。车门口又在你推我搡。

总算，下的都下去，上的都上来了。我竟有点感激地看着最后上来的那个人，似乎只有她才使客车能尽快重新开动。

最后一个上来的她——齐耳的短发，瘦削的双肩，有点疲乏但欢愉的脸，一双不算大却异常明亮、精神的眼睛。啊——齐老师!是我的齐老师吗?那双限睛，简直太象了。可是她有那么瘦，那么老吗?她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之后，又茫然地移向了别处。我犹豫了，我不住地向她打量着……

那是我五年级的后学期，来了一个新老师代我们的数学课。她姓齐，听说是县城里的人。她有两条长长的辫子，和一双不算大却异常明亮、精神，甚至可以说带几分凶相的眼睛。

不知怎么，我有点不喜欢她，她看我的时候，好象把我心中的什么都看出来了。她两手总是背在身后，脸常是绷得很紧，而且说话总是那么生硬，我们先前那个数学老师可不这样，人家还和我们一起跳绳子呢。可她只在我们班待了一年就调走了，听说是到了大城市里的一个学校。

齐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是摸底考试。

我虽然坐在第一排，但不知是她写在黑板上的字小了，还是我的眼睛更坏了，反正我是看不清。

“哎，那是个什么字?”我昂着头肆无忌惮地问我旁边的男生“那个呢?”我不住地问。齐老师停下了正在出题的手，掉过头来，那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我。

“那是什么号?”我再一次撞一下那个呆头呆脑的男生，专门和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做对似地提高了嗓门。

“常同学!”齐老师的声音竟那样的高。

“到！”我调皮地把耳边的小辫向后甩一甩。

“这是考场!”

“知道！”我用牙咬着下嘴唇，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吵嚷什么?”

“我看不见，是问一问你出了什么题，并不是要看他的。哼！我看个他的?”我鄙夷地斜一眼那个楞楞的男生“他不看我的就算好了！”

“那也不能影响课堂纪律。出完了题，把这纸上的考题给你。”说着她转身又在黑板上继续出题了。我索性两只手托着腮，敌意地盯着她。虽然我的心中是那样地害怕她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我与她之间似乎有了一层隔膜。本来嘛，我就不喜欢她那太威严的样子。

自学课上，我在讲台上发同学们的作文本。一眼看到齐老师走进教室，如果是别的老师，我一定会脆脆地叫一声老师，可她是齐老师，我没叫。她走过来了，大概是看到我不得不把本子举到眼前才能看清上面名字的样子，问道：

“为什么不配个眼镜?”

“同学们说，戴上眼镜眼睛会越来越坏的。”我带理不理地说。

“不会的，没科学道理。你右眼0.7，左眼0.5，是吗?”她的表情还是那么严肃。我心中好不惊奇，她怎么会知道?

大概她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我的疑问，说：“我从体育老师那儿知道的。”

冬天到了，下了厚厚的雪，校园里那一排排高大的树枝上都“开”出了白色的花，美极了！

同学们在校园里堆了一个胖胖的可爱的雪人，雪人那用胡萝卜“长”上的高高的鼻子滑稽极了。明天就要放寒假了。明年收了学的时候，我们就再也见不着这个雪人了，所以我们十分留恋地围着雪人跳呀，奔呀，唱呀……

这对，齐老师走了过来。同学们“齐老师、齐老师”地把她围了起来。她一手揽着一个学生，问我们。“同学们，假期里愿意来学校吗?”

异口同声地回答：“愿意。”

“今年就要小学毕业了，我帮你们把功课好好补一补……”

“妈妈，妈妈……”

 齐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从我们的身后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叫声。

 我和同学们同时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红色的几乎是圆的东西在向我们移动。等移到离我们很近了才看清；原来是有着一张圆圆的、红红的小脸，穿着带有帽子的红色棉袄的小女孩。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大男人。小女孩的红棉袄一直拖到她的脚下，可爱极了。我们的雪人在她面前一下子逊色了许多。

“妈妈——”小女孩已扑进了我们齐老师的怀里，口齿不清地嘟嚷着“妈妈，你怎么老不同家呀?……”

那个戴跟镜的大男人指指小女孩，温和地说：“我今天休息，她非要吵着来看你。”

齐老师紧紧抱着小女孩，笑着、抚摸着。然后对我们说。“同学们回家吧。记住，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到校。”

转眼，后天就到了。妈以为我们已放了假，所以等我背起书包要去学校时，饭还没做好。我胡乱地吃了几口月饼，还没都咽下去，拔腿就要走。妈一把把我拖住，边给我整理棉大衣的领子边说：

“吃了再走，吸进凉气要肚子疼的，去学习小组也用这么急吗?”

“嗯嗯，”我一个劲摇头，等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了才说：“才不是去学习小组呢，我们不放假，我们新来的齐老师要给我们补课。”我说着早挣脱了妈的手奔出去了，可背后传来的妈妈的话却还能听见：

“别贪玩啊，人家老师也有个家的，为了你们不回家，图个啥……”

不知妈还说了些什么，我早奔得无踪无影了。

一进校门，从齐老师宿舍就传来了她叫我的声音，我一蹦一跳地进去了。齐老师从一个挂包里掏出个硬盒子，慢慢地把它打开——哈！是一副眼镜，小巧玲珑的眼镜。

“昨天给你配的，戴上试试。”说着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给我戴上，指着窗玻璃：

“看远方，清不清?”

啊！那远方的天空多么蔚蓝，那远方的树枝多么清晰……我把目光转向了齐老师的脸，哦！那脸是多么的细腻，多么的白晰啊！那眼睛是多么的明亮，亮得让人惊叹啊！那常常是严肃的面孔下的不易察觉的笑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甜！我发现齐老师竟是这样的美。

我的眼睛渐渐模糊了。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

我奔出了她的宿舍，跑进了教室，跳上了讲台，身不由己地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了六个字：“齐老师，您真好！

然后，我坐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呵！我看见了，看见了！尽管我坐了这么远，尽管我写的字并不大，但我却分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六个字——齐老师，您真好！

我想，我现在该去对齐老师说声“谢谢”，不，是该扑进她的怀抱，抱着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当我又一次进了齐老师的宿舍，擦干眼泪抬头看的时候，却发现齐老师不在了。桌子上有一个摊开的记事本，我无意地看到齐老师还没记完的一段心声： 

 “……在我刚刚申请来这个偏僻小山村任教的时侯，冷嘲热讽、闲言碎语随之蜂涌而至。可是山村的教育质量要上，‘光头’的帽子要摘，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我岂能视而不见，袖手旁观?

孩子们是多么可爱啊。那天，下课铃晌了，我从教室里往外走，坐在门口少言寡语的小军迎着我站了起来。我从他那双诚实的、很不好意思的眼睛中看出了他有话要对我说，就站住了，微笑着望着他。他嗫嚅了半天，红着脸说：‘老师，给你。’同时举起小手递到我面前一个小纸包。我莫名其妙地接到手中，和蔼地问：‘这是什么？’

‘我听语文老师说，你胃不好，不想吃饭，我们看着你也瘦了。纸包里是一些酸枣，是我妈在山上摘的，我妈说齐老师从城市里来到咱这山村，大概还过不惯这儿的生活，把这酸枣给齐老师带去吧，这是开胃的，帮助消化，你吃了吧……’他的神情慢慢庄重了起来，低低地说完，憨厚地笑了笑。

我望着跟前这个普通的学生，眼睛湿润了。

虽然，这只是一个拳头大的小纸包，但它的量份太重了，太重了！比那些为了某种需要而昂贵的带了铜臭气的礼物要贵重得多。啊，不!那些怎么能与之相比?那是为了个人的私利，那是怀着一颗肮脏的心，尽管那些东西贵重，但在那种行为与那颗心灵的支配下已经一钱不值了，那只能激起人们的蔑视。

面对手中的这个小纸包，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流出的眼泪，谁说眼泪只代表无能，软弱呢?我倒希望这眼泪尽情地流，流得再多些。为了那些一尘不染的、纯洁美好的心灵，流得再多又何尝不值得?

还有一次，孩子们把我团团围住，叫喊着老师、老师，你笑一笑，我们看你有没有小洒窝，我们要写一篇作文《我最熟悉的人》，那个熟悉的人我们要写你。我笑了，我由衷的笑了。

我庆幸我能为这小山村献上我的微薄之力，方寸之劳。

我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车一个颠簸，把我从那美好而难忘的回忆中惊醒。是她，是我的齐老师。虽然老了，瘦了，没有了那两条长长的辫子，但她那眼睛里还是闪烁着那样的光芒……

她没能认出我来。但这有什么奇怪。她教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学生，况且我又从一个小学生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哦！那眼镜在就好了，是她亲手配的……可惜，在一次外出写生时，我只顾选角度，不慎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跌倒，把齐老师给配的跟镜摔坏了。看着那摔坏的眼镜，简直象捅我的心一样的难受……

我从座上“嗖”地站起，大概由于激动而有点失态，人们用惊异的目光看我。我走到齐老师的面前，拉着她向我的座位走去，我要让她坐下来舒畅一会儿，那怕这个愿望是那样的渺小。齐老师啊，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总是站，一年到头的站……

我把她扶在座上，见她抬头审视着我。我们相对而视着……在我经历了许多的事情之后，我才真正地看懂了这双眼睛。那简直是一泓清水。看着这双眼睛，我感到多么激动，多么欢欣！

我想对齐老师说许多许多的话。

我想说：这些年来，我有时想起你，可有时又忘了。由于每天忙于事务性工作，忙于许多不得不做的事情，事业上却长进甚微，我想说，摔坏了那眼镜的时侯，同学们奇怪，在他们眼中一向坚强的我，怎么会为一副眼镜哭得那样伤心，他们怎么会明白?

面对我的启蒙老师，我却什么也说不上来了，只能哽咽地叫出一声：“齐老师！”

（原载《汾州文学》198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