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云

 很多年前，我家正派同志随我第一次去见我的父母，他穿着干净正统的白衬衫，怀着一颗惴惴忐忑的心。因为在我的描述中，我的家长，严厉专横，说一不二，不苟言笑，谁都畏惧他。

 处长了日月，他知道其实我的父亲平和普通，很好相处。据我能了解到的他有限的生平，我觉得我爸这辈子做过的最豪壮的事，莫过于当年跟地主出身的妈妈相爱后，不要党员身份，不要培养提干，决然成家的举动了。我们无缘见过那样感性多情的父亲，那个热血澎湃的青年，但我见过发生在这个家庭里的浮云变迁。我记得他的暴躁，记得他的偏心，但我更记得他的温暖，他的仁厚。他用很多事实告诉我：父亲的爱，无需语言修饰。

 有时候跟朋友聊天，我会感叹：我们很幸运，父母感情不错，年轻时互相支持尊重，老了相依为命。这大概是我们这一代人很难做到或者好生羡慕的感情模式。

    是的。在旧有的模式中，男人象男人，他们照顾整个家庭妇孺，女人象女人，她们听从、尊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迷信夫君，仰视跟随一生，老了相濡以沫。我总想，经过他们那样的青春，经历那样的古典而本真的感情，那些色调明丽温暖的日子，那些几十年如一日的相互爱护，一定不会再有遗憾吧？

 漫长岁月里我们一起度过，我象习惯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一样习惯父母天经地义的存在。不晓得是从哪一天起，父亲已经一头苍茫白发，我妈变成了一个碎嘴老太。这种苍老潜移默化，如温水煮青蛙，浑然不觉。

 2010年膀胱部分切除时，专家其实有告诉我们，这种病无法根治，活过五年应该就没关系了。我们根本没听明白医生的委婉说法，盲目乐观着。事实上，这几年爸爸的身体除了去医院定期检查让我们觉得是个病人外，完全是个正常健康人：天气晴好的时候，早上跟几个老哥们骑车去钓鱼；下午是固定的麻将牌约会，晚上跟我妈在附近的马路散步后，回家看电视。日子悠远静谧。

 在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爸爸忽然就病倒了。从腊月27到2月初十，43天里我和哥哥轮换着守在医院，看着这个头上、脸上长着老年斑颗，衰弱的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手臂上，腹部上插满了各种针管，一切行动甚至连翻身都要靠我们来帮助，觉得生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和难以把握。

 膀胱癌最明显也是最致命的症状是血尿。那些宝贵的鲜血就这样一点点从爸的身体里排出让他虚弱不堪，要命的是在我们这个小城，血是无比宝贵尤其o型，说它堪比金子毫不夸张。术前、术中和术后我爸总计输了1700cc，几乎完全用尽了小城血库里所有的o型库存。在这里我仍然要再次感谢我的同学，如果说把救治爸爸比作一场战斗的话，专家是暂时把我爸从鬼门关夺回来的将军，他则是粮草先行的军需官，没有他们，想要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万无可能。为此他甚至跟同事发生不和，为此我也深深不安。好在时光尚远，岁月还长。

 还有我家的新成员山山，这个善良敦厚的孩子在第一时间得知外公需要大量血液时，执意不再饮酒，好保持健康体魄方便顺利输血，也让我倍感欣慰。一时间我的心妥帖笃定：三十年后我们垂垂老去时终有依傍了。

 膀胱全切术后，爸由手术室直接移到重症室观察。隔着玻璃，犹如隔着遥远的半个世纪的光景。我看着特护床上白发苍苍时常陷入迷乱的老爸，无法将那个不要权位、只要爱情的热血青年，跟现在虚弱至极的影象重合。每天一小时的探视时间里，当我看着身穿无菌服的妈妈一遍一遍摸着昏迷中老爸的白发，一遍一遍说：锦铂，醒醒啊，我是友娣啊，我就泪流满面。我与哥哥并肩而立，我偷偷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同样冰凉彻骨。

48小时后爸终于回到了普通病床。因为血尚在外调中，不能及时补充，他陷入了幻觉状态。这一生在他身上发生过多少事，我不知道，但从他昏迷不醒的喃喃呓语和不知觉的动作，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中， 一个人的一生，以苍茫悲凉的姿态呈现在我的想象里。

 在医院的后期，等待康复的那些天，看着爸妈的白发我总是觉得很扎眼，扎得我眼睛疼，让人又惊又怒。可我不知道该怒谁，后来我知道我在怒岁月。年轻代表粗心马虎，代表不知轻重。总觉得一切在未知处，意义在将来。所以总是没心没肺的过着自己忙碌的生活，愈走愈远，我不知道，人走的再远总要回到起点，而等在原地的父母已经老去。我无法接受父母的老去，就象我深深后悔一直以来的疏忽。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却已经太迟了。

 出院后的爸爸身体还是很虚弱，精神却尚好。终生体外排尿的尴尬方式将伴随他走完人生的最后时光，他不知道癌细胞业已在他体内扩散，77岁的人，还在憧憬和母亲去外孙女上学的杭州看看，还想接东北的曾孙女来小城上幼儿园，还想和老友们再钓几年鱼，还想与母亲在夕阳余辉映照下携手多伴几年。。。。天不假年，能奈若何？这世界上还有比看着亲人渐渐远去永不回头而自己完全无能为力更扼腕的事么？

 凝望他蹒跚的背影，惟有祈盼：如果要永别的日子已近，求老天给他的痛苦轻些、再轻些；给他的暖意多些、再多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