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石处士

啼笑文革（之一）

“社教”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简称，是上世纪中国社会的一件大事，对当时社会以及之后几十年的党内斗争和普通百姓的生活都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从1962年开始，到了1966年春，全国三分之一左右的县、社进行了“社教”运动。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党发动和领导的一次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尽管它对解决干部作风和经济管理等方面的问题起了一定的作用。但由于指导思想上的偏差，使“左”的错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可以说社教是“文革”的前奏，其共同特点是“阶级斗争扩大化和绝对化”。政治背景介绍完毕，言归正传，说一件社教时发生在我老家的旧事。

有一回“四清工作组”进驻我村，追查几个“四不清”干部的问题。要说问题，用今天的眼光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哪谈得上什么贪污腐败，连多吃多占都算不上。当时，某生产小队的一个姓王的老队长被人诬告有问题，被“工作组”揪住不放，当做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来抓典型。于是召开有全队社员和其它各队群众代表参加的群众批判大会。

会场上，村干部主持大会，“工作组”几个人坐在主席台上现场监督、指导。那个小队长被五花大绑，也在主席台上，站在那里向群众低头认罪，没有发言权，更不允许解释、申辩。会场是及其严肃的，四角有数名紧拧眉头的民兵持枪站岗，每个人都感到一种窒息和压抑的阶级斗争的气氛。村干部和“工作组”慷慨激昂的讲话之后，下一个议程是群众检举揭发。

群众检举揭发要求人人必须发言，谁也不能少，你要是不揭发就是思想有问题，甚至会追究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搞得是人人自危，胆战心惊。但是揭发什么呀？什么内容都可以说，贪污、盗窃、男女关系、政治觉悟、思想道德、言谈举止，大大小小方方面面都可能作为罪证。实在没发现老队长有什么问题啊！但不说不行，必须得说。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搜肠刮肚回忆老队长平日的种种“恶行”。多数人发言都近乎搪塞，不关痛痒，诸如“脾气暴躁，骂过某人”啦、“鞭打过某头牛”啦之类，与阶级斗争靠不上边。但也有个别人为了表现自己政治觉悟高或趁机报复私怨，捕风捉影捏造事实。这种人发言，大家很反感，他一边说，下面就有人小声骂。

有意思的在后头哩。人人发言轮到了老闷叔。老闷叔五十多岁，老农民，大个，黑脸，胡子麻茬的，平日不喜言谈，从不积极参与各种“运动”，老拉着一副长脸，谁也不知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但可能因他历来不染是非不多事，在群众中有一定威信，年轻人都称他“老闷叔”。只见老闷叔不紧不慢地从坐着的人群里站起来，神情严肃，一脸“阶级斗争”。但谁也想不出他会说出什么。

“我说，王队长有严重问题！非常严重！”老闷叔大声开腔，一语惊人，大家的目光唰地一下都集中到他脸上，连“工作组”都半张开了嘴，紧张地等待他的惊天下文。

“非常严重政治问题！他胆大包天，他家竟然至今保存着国民党时的麦衣！”麦衣是什么玩意？麦衣也叫麦糠，就是成熟的麦子在打麦场结果碾打脱下来的小麦的外皮，带着麦芒的那种外壳。此物除了沤肥或当柴禾冬天烧炕外别无用处，最最不值钱的东西。家家都有柴禾堆，几年前没烧完甚至十几年前没烧干净的仍然堆放着很正常，说其中有国民党时期的麦衣，完全可能呢。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会场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前躬后仰，连“工作组”都跟着笑起来了。

哈哈，到底有没有、是不是“国民党时的麦衣”？谁说得清？再说有又怎么样？了不得是些陈年柴草罢了，关国民党屁事！难不成这也给人问罪？妙就妙在老闷叔故意给麦衣打上“国民党时”的标签。貌似政治问题，却是极大的幽默，天大的讽刺！严肃的批评会场笑声阵阵，再也严肃不起来了。压抑下的突然释放，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解脱和轻松。但老闷叔仍然不笑，一脸认真诚恳、老实巴交的样子。村干部、“工作组”明知他故意扯淡也无可奈何，找不到破绽，他的“揭发”当然算过了关。

后来，那位老队长仍然因为其它“问题”被判了刑，在监狱里劳改了两年。别奇怪，当时就那种政治环境。

直至几十年以后，故意加油添醋给人捏造罪证的人，仍然被人不信任，被人看不起。“国民党的麦衣”的故事流传下来，成了笑话，它的发明者已经不在世，至今被人念叨，受到人们的尊敬：宁可冒险扯淡，也不给人栽赃陷害。

                                                                              2015年4月25日

注：因基于真人真事涉及个人隐私，文中人名属临时编造，读者切莫探究追问，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