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

似水流年

牵着甜蜜，走出梦境，举一柄小伞，遮一片落雨的天……

外面，雨不大，细细地下，风不大，轻轻地吹。

路上，人不多，偶有一二辆车奔驰而过。高大的白杨树直挺挺立于道旁，茂密的叶，翠色欲滴，飒飒作响。这样的环境很适合他。他喜欢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慢行，既可以看路边的风景，也可以不看风景而去想心思，去回味过往，可以跟假定的对象谈笑怒骂，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就走路，让心境坦然。他愿世事平和。

不习惯随大流，步行总喜欢走左道。他说，这样能看清迎面而来的一切。他还说，面对面地看，一眼就可以看透许多，可以避让许多，也可以回击许多。他，不喜欢偷窥！

杨市河大桥头，有几个人打着伞在风中站立，肯定是在等车。

说杨市河，其实是一条溪涧，源头在白云岩下。水流不长，经白荡湖囤积一下直达长江。在杨市河桥的上游两百米处还有一座桥，叫杨市大桥。大桥的长度呢，是杨市河桥的三分之一不到，桥小而叫大，就这么怪。大桥接杨市街，清晨，熙熙攘攘的人从桥上流进流出。桥的西头的是肉案，桥的东头是小馆子。

你看你看，那汉子，微黑的大脸有些红，从馆子里出来，步子有些趔趄，歪歪地来到桥的西头，在肉案旁：“给我多砍几斤，精肉。我不在家，老婆苦呢，肉皮也舍不得割一块。唉——，可怜的女人啰——”肉放篮子里：“嘿嘿，老婆不会还说我对她没心吧。嘿嘿，嘿，……”从荷包里掏出打火机，又掏出一支香烟，烟还没出荷包口，打火机掉地上了，俯身拾起火机，烟又掉地上了。哈哈！

“在家，受老婆欺负，现在你也敢欺负老子！”

汉子抬起脚使劲跺向那根掉在地上的香烟，然后又使劲一旋，烟，立即粉碎！汉子嘴里叽里咕噜，脸上是一副很解恨很出气很得意的样子。

他立在大桥上，看桥下。桥下，有几只鸭在戏水。水，很清很清，向远看，不见流动，细雨洒在上面，起微微的澜。溪的两岸都是水草，中间有一条长长宽宽的水道，跟柏油马路没有两样。心想，现在要是有一只小船荡在上面有多好呀。或者，什么或者，干脆在上面跑奔驰，那不叫带劲才怪呢。

回过头来，向古楼山方向看。楼山，已被细雨打湿。行人，或打伞或淋雨，有些匆匆。

渐渐地渐渐地，一切的雨，一切的人，都幻化了。世界上只剩下两个学生。高中的女学生，中等师范的男学生。

他们是在古楼山路口相遇的。从古楼山到杨市街，是一片很大很大的田畈。男生刚从家里讨腌菜，现在徒步去三十里外的学校。虽然读师范了，国家也每月补助他17元的伙食费，可他要把这伙食钱节省些下来去买书，买衣服。三分钱一碗芽菜是舍不得吃的，那五毛钱一碗的粉肉更别提了，就吃家里带的腌菜。半个月回家一次，家里穷，没办法。带去的腌菜，天气暖了，几天就发霉，没地方热，霉了也吃，最多用开水洗烫一下。

男生远远地看见另一条路上有一个女孩，远看很漂亮。她似乎也朝杨市方向去，他加快脚步，想走到她前面去，他不喜欢跟在女生屁股后面走，更何况不认得的女生。紧走慢走，刚好在岔道汇合处相遇了。女生的脸突然泛红，稍一迟疑，他超前了。相遇的瞬间，他扫了她一眼：乌亮的发，乌亮的眼，浓密的眉，微圆稍长的脸上有冻疮的痕迹，深蓝色的腈纶裤。向往跟女孩说话而又不敢说话的他，心像鼓在敲，咚咚咚地响，脸好像也有些热。他在前，女生在后。沉默一段时间后，他加快了脚步，她感觉女生的脚步也快了，于是慢下来，后面的脚步声也慢了。他忍不住回头看她，她的脸又一次红了。一会，后面传来好听的声音：“你是XX师范的学生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停下回头问。

“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

“是你告诉我的。”

他想起自己背上背着的作文本，把网兜放到前面一看，作文本上学校和自己的大名清清楚楚地都在上面呢，他不觉好笑：

“你很厉害。”

“什么叫厉害？我妈妈才叫厉害呢。”

“哦——”

“我是从外婆家来的，去学校。我家在井边大山里，周围除了山还是山。我是很小的时候到过外婆家的，上学后一直没去过。这次外婆生病了，妈妈要我去看看。我说我可能不认得路了，妈妈说外婆家很好找的，在丁家黄庄，问人就能找到，人家要是不晓得，你照着电话柱子走就不会错，外婆家门口有电话柱子。”

“你妈妈是厉害。哪家门口有电话柱子，哪家就是你外婆家。你真的这样找了？”

“不跟你说，反正我找到了。”

“比我妈妈更厉害的是我们的班主任。”

“怎么个厉害法？”

“高一第一堂班会课，你猜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你们的父母把你们交到我这里，我就是你们的父母了。你们今后不管大事小事我都要管，而且有责任去管。你们最主要的任务是高考，男女生不许交往，所有同学的信件我都要检查，不能看的信件我一律扣下来。谁谈恋爱谁回家，谁谈不谈恋爱，不说也瞒不了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些看人眼睛放光的，那些爱穿爱打扮的，上课照镜子的，吃吃发笑的，写小字条的都有问题！”

“哇，他真的比你妈妈更厉害。你们喜欢这样的班主任吗？”

“屁哟，我们背后都叫他牛魔王，毕业那天有他好看的。现在没办法只好忍着。”

“他这么厉害肯定没人敢谈恋爱了。”

“这种事情他管得了？不谈的不管也不谈，谈的管了也照样谈。”

“你谈恋爱了吗？”

“我呀，听妈妈的。妈妈说我书念不出来，趁早找个好的过日子。”

不知不觉来到了杨市涧，涧里，水流孱孱。水上面有人用木板挡着，算是桥。来去都是要收费的，一趟一毛钱，一个哑巴在收费。那天过桥，他很大方地替她付了费，她很感激。为什么要替她付那一毛钱，到现在他也不明白。

他在前，她在后，一前一后，从杨市街的下街头，踏着青石板，走到了上街头，又从上街头走到下街头，为什么？一定要为什么吗，走走就不行？

离开杨市街，他们本来要分道走的，可在分道时，女孩似乎很迟疑，一脸的忧郁相，说：“我不知道一会可走错路，要是走错路就回不了学校。”于是他很情愿地折回来陪她走，听她讲学校里的各种事情，也听她说心情。他也向她讲自己的见闻，谈自己的感受。

前面又是一条街。她指着一座高楼说：“那就是我们的学校。”

他说：“那怎么是你的学校呢？”

“真的，确实是我的学校，我的班主任肯定在等着我们了。”

“那我走了，你去学校吧。”他嘴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情愿。

“一下午了，你也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告诉你吧，我叫张韵石，弓长张，韵律的韵，石头的石，自己取的名字，原先叫张毛毛，妈妈取的。很高兴认识你。”她向他伸出了手，她的手背上也有冻疮痕。第一次握女孩的手，感觉有些晕。白皙细腻的手，玉一样的光，绵一样的柔。

清醒过来后，飞快地赶往学校。到得学校，已经错过了吃晚饭的时间。那一顿，他没吃，那一夜，他也没睡。

一个中年女人，打着伞，脚步匆匆，从桥的西头赶过来，眼不抬，步履匆匆，面色有些不好看，眼泡似乎微肿，梳洗得清清爽爽，一看便知是个出得台面的女子。她从他身边一檫而过，消逝在杨市街心。就在那一闪而过的刹那，他觉得那女子似乎有些面熟，可又无法说清在哪见过。

“你跑，你跑，小……张韵石，我叫你跑，你跑……到土里，老子……老子都要把你挖出来！孙悟空呢，厉……厉害吧，七十二变，也……也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嘿嘿，你跑，你跑着看！”随着粗声大气的喧嚣，刚才砍肉的那汉子红着脸，粗着脖子，一只脚穿皮鞋，一只脚光脚叉，满身是泥的出现在大桥的西头，跌跌撞撞地进了杨市街心。

“老子……老子……有有的是钱，老子怕谁？跑跑吧……，老子明天明天就娶个小……小的回来！”

张韵石？他突然清醒过来。难道是她？真的是她？

看那电话柱子，早已不存在，到处都是高而大的高压线杆，那用木板挡起来的小桥，也早已不存在，到处都是水泥钢筋大桥，张韵石，取代你的是什么呢？

街心一阵骚乱，醉汉拽着披头散发的女人过来了。女人面无表情，煞白的脸上有泥，衣服上有血。

街上的人，表情各异，议论不一。

“你怎么老是打女人呢？没出息的东西！”一老者指着醉汉的鼻子骂道。

“看来，石头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了。一喝醉酒就这样。”女人们说。

“我……我打我的女人，关你们……屁事呀？滚……滚！都给老子老子滚……半边去，不然老子连你们一……一起打！老子再打一下给你们看……看一下。”醉汉高高抬起了他那只穿皮鞋的脚。

一个箭步——他飞过了去，顺势一挑，醉汉一个仰八叉。

“你……你他妈的是谁？”醉汉爬起来，有些胆怯地说。

“我是你舅爷！”

“舅爷？”醉汉楞住了，甩了甩头，瞪眼看了他一会，眼睛便冒起火来，狠狠地朝他一拳打过来，“去你吧！就是我爸，老子今天也要你好看！敢管起老子的……” “闲事”二字还没出口，或者说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在他一闪一挡的瞬间，醉汉扑通倒地，一个嘴啃泥。这一回着实重重地摔了一下，半天没爬起来。

“老子……老子就是就是死了，今朝也不会放过你这个狗日的！”醉汉终于爬起来了。

“快，我在派出所等你！”他坚定地说。

“派……派出所管到老子？笑话！”醉汉说，“老子一不偷二不抢，不就打自家的……女人吗，他有老子什么法子？吃喝嫖赌老子样样在，哈哈……捉不到……屁事！”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醉汉跌跌撞撞去派出所找他算账。

那个叫张韵石的女人，晕晕乎乎而又十分清醒地朝那个叫法庭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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