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云☆天

 与苦相对的是甜。请再试一试甜的发音。舌尖轻抵着上下牙齿，嘴角微微上翘，轻送一口气，随之口腔微张，类似于一种微笑的表情爬上面庞时，发出了“TIAN”的音阶。此时，人的表情一定是轻松愉悦、眉眼舒展的。

 古人在造字的时候，已经暗喻着“苦”与“甜”的天壤之别。苦，要从心里头悠缓地憋着气，从肺腑里头意犹未尽地送出来；甜，是舌尖上的回甘，轻而易举，张口即来。

 苦，是五味之一。早在远古的农耕时代，先民们最初食草木的根茎叶花果，从草木之味中品尝到了“苦”味，也从草木的“苦”中寻找到治百病的药草。仰赖着这一味“苦”，先民们和疾病抗衡，和恶劣的自然界抗挣奋斗。古人们视草木为天，草木的“苦”庇佑着他们，在人类进化的漫长路途艰难跋涉，从蛮荒逐渐走向文明。这也是告诉人们，人生在世，苦字为先。

 有一个词叫“苦尽甘来”。我最初体会到这个词的含义，并非来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也非经历大是大非的选择和判断，真真切切是从草药开始的。

 童年时，老家不远处是个医疗保健站，中西医兼带。每天从那里都会传来若有若无、幽幽淡淡的药草香。那一种有别于花草芬芳之气的药香，激发我的好奇心，放学之余总要去转悠一会儿。天长日久，姓王的医生就由陌生变为熟悉。在他用利刃切割那些草药的根茎时，总会捏几小段草根递给我：“吃吧，甘草。”那一小段微黄的草根，经唾液的浸润，缓释出一股清清的苦味，舌尖上一阵奇异的感觉后，竟然滋生出清凉的甜味，津液满口。从此我记住了一味药名---甘草，带给我的感觉是先苦后甜，苦得恰到好处，甜得不沾不腻。

 尝尽苦滋味，转而又把我推上甜的风头浪尖的感觉，源于扁桃体发炎。

 小时候，只要身体着急上火，扁桃体便发炎，咽喉肿疼，厉害时连口水都难以下咽。记忆最深的一次扁桃体发炎，溃烂化脓。肌肉注射青霉素也无济于事。王医生想到了患处直接给药的招数，并且告知“青霉素粉剂直接送入咽喉，会特别苦，你要忍受住了”。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低估了“苦”的分量。他用纸筒把青霉素粉剂吹进咽喉的一刹那，一种无法言说的苦味顿时蔓延开来，苦得我紧闭双眼，不断地摇晃脑袋，口水滴滴答答、蔓延不绝。“闭紧嘴巴，把口水咽下去！”医生的话语就是圣旨，咽下带药的口水也是为了治病。我皱着眉头、哈着气，使劲把苦不拉几的口水强咽进肚。

 咽着咽着，奇迹出现了。平时淡而无味的口水来个华丽转身，竟变的甜丝丝了；咽喉的疼痛在苦味的强烈刺激下，再经唾液甜甜的滋润，立减十分。几次吞咽后，医生递过来一杯水，让我漱漱口；奇怪的是，淡淡的水竟也变得像放了浓度极高的白糖水一样甜。

 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人尽皆知。但苦与甜以如此明白的方式一起进入嘴里，这是对味觉一次最彻底的洗礼。唯有苦得彻底痛快，才能甜得强烈分明。

 能从苦中品得清香，乃是从茶中得来。

 茶是南方嘉禾，自带一味芬芳的苦香。喜茶爱茶品茶之人，迷恋沉醉的就是那缕缕清苦中渗出的惬意与禅味。一盅淡淡的绿茶，悠悠的苦涩中，蕴含着天然、澄碧和透澈。一杯浓郁爽口的花茶，水汽袅袅如诗，馨香缕缕似梦。一壶酽酽的红茶，色泽丰润，细细品之，味厚而甘醇。一碗乌龙茶，兼蓄着绿茶的清、红茶的醇，有绿叶红镶边的神韵，啜饮乌龙茶，齿颊留香，回味不已。

 品味茶之苦，如品人生。人生一杯茶，甘苦自知。能在一杯茶中尝出苦与甜，才算得了茶之真味。

 苦，若是品，一份惬意犹自在；若是吃苦，便是一种痛快淋漓。

 我们吃的婆婆丁、苦苣、荠菜，都透着淡淡的、一种大众化能接受的苦味。苦瓜的苦，却并非人皆能尝、人皆爱之。窃以为，爱吃苦瓜之人，都是极具个性特点的。

 青的苦瓜和辣椒炒，辣味减轻，苦瓜的苦味依然在；苦瓜和鸡蛋炒，鸡蛋鲜香依旧，苦瓜的苦味依然在；苦瓜和肉炒，肉香更加鲜嫩，苦瓜的苦味依然在。苦瓜和任何材质配搭，在给其他材质锦上添花外，依然不改其苦性，苦瓜具有陪衬和奉献的精神。苦瓜孤独地做着主角时，一锅沸水里滚过，颜色更加清脆可人；焯过水的苦瓜，捻起一片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悠悠的苦味，漫上舌尖。苦瓜，苦的只是它自己。

 熟透了的苦瓜，带给人不仅是视觉上的意想不到，连味道也有天上地下之别。熟透的苦瓜褪却青涩的外衣，换上金红的长袍，通体锦瑟；一腔苦味经过时间的熬炖，消失得无影无踪，功效与作用也大相径庭。青苦瓜清热败火，老苦瓜却性平温和；青涩得无与伦比、独一无二，老熟得和蔼敦厚、甘于朴素。

 青青的苦瓜，不论是在平民的饭桌上和咸菜豆腐酸菜共枕，还是在富豪的餐宴与鱼翅同席，其滋味都是一样的苦。老枯锦瑟的苦瓜，却很少上得餐桌，熟透的它更像慈悲的菩萨，独饮苦汁，兀自消解。

 苦瓜从生长到成熟，就像一个智慧的老者：当初再郁结难消、浓稠不化的苦，最终都淡若青烟、杳无踪迹。苦瓜从初生到老枯，真是一路苦到绝处，美到极致。

 吃苦瓜，就像在咀嚼人生滋味。那一味与众不同的苦、和谁在一起都自苦其身的苦、任何菜肴都甘之若饴与苦瓜的苦相较的那种感觉，直言不讳地蕴含着哲思：人生就是苦中有甘、苦后回甘、甘苦有别、甘苦相伴的一个过程；缺少苦只有甘的人生是肤浅苍白的，苦后而不知回甘的人生是晦涩阴暗的。

 苦味适度地渗透在文学里，文章也增加了分量感。一个大时代的苦涩融于文学里，文学具有艺术的同时也具备了社会性；一个人的情感苦涩融于文学里，文学具有欣赏性的同时也具备了人文性。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都不可或缺地渗透着“苦”，唯一区别是“苦”的分量不同。有的苦得厚重浓郁，读来令人唏嘘不已；有的苦得淡进淡出，读来令人回味无穷。

 把苦字用到极处的人，当数周作人。苦雨、苦茶、苦竹、苦药、苦僧、苦雨斋，知堂老人称得上是知苦知辛之人。这位毁誉纠缠、甚至毁大于誉的“汉奸”，如潮的咒骂也难掩其在文学上的明月之辉。他如水一样的文字里，苦味不尽，使水样的文字有了沉沉的品头。“药堂日常，光影之中，流年轻逝，花开花落、风卷风舒。曲折的路，苦辛的药味；朋友、故人，来来往往，只余我一个。”这一种佛心的苦，是动荡的年月悲天悯世和参苦之心结合的产物，凡人怎能轻易做到？这位卷在历史时代洪流中、是非功过评判难说的文学前辈，心中悲凉的孤寂、落寞之苦，恐怕常人难以想象也难以体会。他把这种苦化解成千丝万缕，淡淡地糅合进真挚的文字里，令读者欣赏他的文章，既不感到晦涩凝滞，也不觉得轻飘飘没有质感。

 人生百味苦为先。

 权高位赫之人饱受正确把航之苦；富贵达人经受着创造更多财富日夜冥思苦想之苦；儒者贤士为追求超脱的理想境界之苦；普通工薪阶层面对工作、生活、家庭、情感的各种压力之苦。大凡有正常思维之人，谁也挣脱不了生死、离别和疾病之苦。

 苦有大小之分。大灾大难、沉重负担为大苦，工作忙碌、生存烦恼为小苦。人生在世，谁都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身受大苦，咬紧牙关、坚韧承担，在苦不堪言中想方设法寻得开心一刻，不忘一笑。小苦来临，学会看淡，这点风雨，总会过去。大苦能承担，小苦能忍耐。大苦刺激人显露真本性，挖掘出生命中最原始的人性；小苦贯穿一生，不轻不重，伴随着身心的成长历练，潜移默化为性格的成分。

 既然已经知道，人生苦字为先，那么，还是坦然承受吧。在承受之外，努力找一些其他滋味来调和一下，走过这个令人爱恨交织的人生。这是一种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