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和童年的味道 蒋勋

个人日记

摘自《给青年艺术家的信》 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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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民,你从南方回来,带了一张小幅的油画给我看。我凑近画,闭著眼睛,嗅了一下说:
"有味道!"你说:“是吗?我用了亚麻仁油,一点松节油。"
      "
不,不是,我是说:有海的气味。"我说。

"是吗?"你高兴地笑了。在南方一段时间,皮肤晒得黑红,你笑开

唇间,牙齿白白的,看起来年轻、明亮、灿烂。

是的,你的画裡有海的气味。丫民,单纯的照片常常是没有气味的,但是,好的画,通常都有气味。

你知道,梵谷在Arles的画,几乎都有麦田的气味,看著看著,好像把一束麦梗放在齿间咀嚼,麦梗上还带著夏天的日光曝晒过的气味。有些画家的画是没有气味的,画海没有海的气味,画花没有花的气味,徒具形式,很难有深刻的印象。

我觉得,元朝的王蒙,他的画裡有牛毛的气味。有一次,在上海美术馆看他的〈青卞隐居图〉,我闭著眼睛,那些停留在视觉上、毛茸茸、蜷曲躁动的细线,忽然变成一种气味。好像童年在屠宰场上,看到横倒死去的牛隻,屠夫正用大桶烧水,浇在皮毛上。毛就一片片竖立起来,骚动著,好像要从死去的身体上独自挣扎著活起来。

绘画并不只是视觉吧,莫内晚年,因为白内障失明,失去了视觉。但是那一时期,他作画没有中断,好像依凭著嗅觉与触觉的记忆在画画。一张一张的画,一朵一朵的莲花,从水裡生长起来,含苞的蓓蕾,倒映水中,柳梢触碰水面,盪开一圈连漪。我在那画裡听到水声,触摸到饱实的花苞,我嗅到气味,Giverny水塘裡清清阴阴的气味,莫内并不只是用视觉在画画。

丫民,视觉只是画家所有感官的窗口吧,开启这扇窗,你就开启了眼、耳、鼻、舌、身;你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也都一起活跃了起来。

我去普罗旺斯的时候,是为了感觉塞尚画裡的气味。丫民,你知道,那条通往维克多的山路,塞尚为了写生,走了二十年。我走进那一条山路,远远可以听到海风,海风裡有海的气味,和故乡潮湿咸腥的海不同,那裡的海,气味比较乾燥清爽,比较安静,是地中海的气味。我一路走下去,空气裡有松树皮辛香的气味,有一点橄榄树木的青涩的气味,有塞尚画过的废弃的採石场,我嗅到热烈过后冷冷的荒凉气味,有堆积的矿土和空洞孔穴的气味。

塞尚的画裡,有岩石粗砺触觉的质感,有听觉裡海与松林的风声,但是,这一次,我纯粹为了寻找他的气味而来。

好像我们以前在学校裡做过的一个功课,一个同学骑著摩托车,你坐后座,用黑布蒙上了眼睛,塞了耳塞,由前座的人载你乱逛,两个小时以后,你回来了,取掉眼睛上的布罩,向其他人叙述你经过了哪些地方。

我记得,你时常闭起眼睛回忆,好像在关闭视觉的时候,那些嗅觉或皮肤上的记忆会更显明。你可以通过嗅觉,辨识大片已经结穗的、有著穀香的稻田。扑面而来的风,带著那么浓郁的稻叶和穀粒的香气。你确定摩托车经过一个黄昏市场,你听到人声的吵杂喧哗,你也嗅闻到肉贩、鱼贩、以及各种青菜果实的气味。你记得经过一条窄巷,依凭皮肤上的触觉,风速加快了,你回忆著说,巷弄裡有烹煮食物的气味,咸、辣、酸、甜的气味,米饭和麵食的气味,正好是家家烹煮晚餐的时候,你问骑摩托车的同学:我们经过了一个眷村宿舍吗?

在一旁聆听的同学都惊讶了,你可以用嗅觉这么淮确地判断出周遭的环境。

丫民,这些年,许多老旧传统眷村拆除改建了,你还会留著那裡气味的记忆吗?

很多人试图留著历史,保留视觉和听觉的记忆,但是嗅觉呢?嗅觉是不是也是更真实的一种历史?

我睡在床上,记得童年的床单、被套、枕头套,都是用淘米的水浆洗过,晾在竹竿上,大太阳晒过,晚上睡眠时,身体被米浆和夏日阳光的气味包裹著,那是记忆裡最幸福的气味之一吧。

放在樟木箱裡的冬天的衣服,过了端午,晒过太阳,便收齐了,一迭一迭,夹著圆圆白白的几粒樟脑丸。隔了半年以后,再拿出来穿,有好几天,樟脑丸清新甜凉的气味,樟木箱的气味,都环绕身体四周,久久不散,好像一个季节的回忆。

许多艺术工作者,是带著这些气味的记忆,去写诗,去跳舞,去画画,去作曲,去拍摄电影吧。没有生命的气味,其实很难有真正动人的作品。

你记得吗?波特莱尔的《恶之花》,我读他的诗,总觉得有浓郁的南方豆蔻或榴槤的香气,有热带女人浓密头髮裡鬱闷的香气,有吗啡或海洛因一类毒品慢慢燃烧渗入肉体的气味。

诗,竟也是一种气味吗?

那么音乐呢?

德布西的音乐,总是有非常慵懒的海风和云的气味,有希腊午后阳光的气味,有遥远的古老岁月神话的气味。拉威尔就好像多了一点鲜浓的蕃红花与茴香的气味。如果没有这些气味,艺术便不像"母亲""童年""故乡"了。我们说过,"母亲""童年""故乡"都充满了气味。

国家和学校常常是没有气味的。统治者要人民「爱国」,但是「国家」没有气味,记忆无法存留,统治者一垮台,"爱国"的声音无论叫得多大,还是都消失了。因此从爱国主义和从学校产生的艺术作品,也通常没有独特的气味,无法使人在心裡存留深刻的记忆。

丫民,你也许应该要从学校出走了;有一天,你也许还要更勇敢地从国家出走;你知道,当国家利益违反人性时,许多艺术家大胆从他们的国家出走,批判他们的国家,对抗他们的国家,因为他们的记忆深处有「母亲」、有「童年」、有「故乡」;有那些比国家与政府更具体、更有人性、也更有生命气味的记忆。你记得夏卡尔吗?他离开史达林统治下的苏联,他从故乡出走,故乡却一生跟著他,他住在巴黎,他的画裡却都是童年和故乡。

通常艺术家要出走到无国界的状态,感官才有了自由,思想才有了自由,美学也才有了自由。像你在南方,闭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整个海洋的气味吸到身体裡了。海在你的肺叶裡,海在你的皮肤上,海盈满了你身体每一个细胞的空隙。海佔领了你的视觉听觉,海包围著你,从心裡压迫著你,使你心裡硬咽著。有一天,你要写诗,你要画画,你要歌唱或舞蹈起来,那海,就在你心裡澎湃迴盪起来,不是你去寻找它,是它铺天盖地而来,包围著你,渗透著你、激动著你,无以自拔。

艺术家只属于一个国度,便是感官的国度;艺术家只有一个国籍,便是心灵的国籍。

某一个意义上,好的艺术家,都是叛国的,酖酖背叛他现实的国籍。

丫民,你要走向那感官的国度,去经历比生死更大的冒险吗?

我不是在说写诗、画画、作曲、舞蹈,我也不是在说一切与艺术有关的形式。我说的是「感官」,是打开你的视觉,开启你的听觉,用全部的身体去感觉气味、重量、质地、形状、色彩;是在做为艺术家之前,先为自己淮备了丰富的人的感觉。

那些真实的感觉,真实到没有好恶,没有美丑,没有善恶,他们只是真实的存在,像一隻蜜蜂寻找花蜜,牠一切专注集中在那一点蜜的存在,没有旁骛,没有妄想。

古代的希腊是重视运动的,运动员在竞技之前,在身上涂满厚厚的橄榄油,油渍沁透到皮肤裡,经过阳光照晒,透出金黄的颜色。竞技之后,皮肤上的油渍,混合了剧烈运动流出的汗水,混合了尘土泥垢,结在皮肤上,因此,古代希腊人发明了一种青铜製的小刮刀,提供给竞技后的运动员,可以用来刮去身上的油渍泥垢。

我看过一尊大理石的雕像,一名运动员站立著,一手拿著刮刀,正在细心刮著垢。那尊石像,竟然有气味,橄榄油的、汗液的、泥垢的肉体,隔了两千年,仍然散发著青春男体运动后大量排汗的健康活泼的体嗅。

气味变成如此挥之不去的记忆!

希腊神话与史诗,都是有气味的。牧神的身上,有著浓烈呛鼻的山羊的骚味。人马兽有著马厩和皮革的气味。盔甲之神伏尔甘一定有铁匠作坊的气味,有铁在高温锻烧冶炼时刚烈的气味。至于爱神维纳斯,希腊人叫她亚弗罗黛特,她其实充满了海洋蚌蛤的气味,头髮裡则缠著海藻,在波提且利(Boticelli)的画裡,她就有清新温暖的海洋的气味;要晚到威尼斯画派以后,提香(Titien)这一类画家,才在她身上用了香皂沐浴,又喷洒了香水乳液,涂抹了精油,希腊神话原始自然的朴素气味才被另一种奢华的掩盖了。

丫民,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讨论起《诗经》的气味?你说:「蓼蓼者我」,都是水草荇叶的气味。你说《诗经》更多米麦杂粮的气味,《楚辞》就多了很多浓郁辛烈的香花;米麦杂粮五穀,使人踏实平稳;太多香花的气味,人的感官便浮动了起来。你开玩笑地说:楚辞「离骚」的「骚」是非常嗅觉的感官。

年轻吧,可能有旺盛的、充沛的、不能被拘禁的官能上的渴望,随时要骚动起来。

是不是因为衰老了,更可以从年轻的身体上,嗅到一种叫做「青春」的气味,那么具体,在颈窝裡,在密密的髮间,在腋下,股沟,腿弯,在趾隙,使生命骚动起来的气味。

丫民,如果我爱恋一个人,我凝视他,他是视觉的;我聆听他的声音话语,他是听觉的;我抚摸他,感觉他身体的体温,他是触觉的;我舔他,轻轻齿咬他,好像有一点味觉;但是,我发现最终,我是沉迷在一种嗅觉的气味裡,像婴儿时依靠气味,找到了母亲。

所以,最亲暱的官能,不是视觉,不是听觉,我觉得也不是味觉;触觉和嗅觉之间,我还无法完全分辨孰先孰后。

假设我闭著眼睛,拥抱著一个身体,这身体的感觉、形状、体温,都是触觉的;而我,一定同时也还辨识著那身体中特有的气味罢。只是气味嗅觉的记忆太不明显吧。

你的记忆中,有几个忘不掉的身体的气味吗?

气味的记忆,一定是非常私密的经验吧!

你腼腆害羞地避开了我的问题。

我没有追问。我相信,许多极纤细的嗅觉或触觉的记忆,的确是极隐私的部分,存留在记忆裡,是最私密而珍贵的感官经验,不能也不应该随便与他人分享。

敏感爱美的心灵,会非常珍惜这些私密的部分,小心翼翼,掩藏在最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成为个人生命最甜美或最辛苦的记忆。一个社会心灵粗糙了,才会把个人最隐私珍贵的部分拿出来廉价贩卖。

但是,奇怪,诗人写诗的时候,画家画画的时候,音乐家创作时,那些私密的角落,便不自觉地显露了出来。美丽的艺术作品,常常精心掩盖伪装自己的隐私,但却掩盖不住,也伪装不了,好的作品,无论如何掩盖,还是透露散发著禁止不住的气味。

丫民,那是美学的气味,好的作品,从不会刻意彰显私密的经验,但是,生命独特的气味,却无所不在。

把最珍贵的记忆藏起来吧,如果那记忆真的如此贵重,密密封藏起来吧,像酿造美酒一样,越藏得久,它就越散发出淳厚悠长的气味。

你的艺术创作,需要的是气味,而不是太清楚可以看到、意识到的东西。

我喜欢你说的:闭起眼睛!

闭起眼睛!闭起视觉的眼睛,关闭你视觉的窗口,之后,你心灵的眼瞳才会一一张开。

我们好像缺少了一门叫「气味」的课。

但是,气味要怎么教呢?

少年时,母亲在厨房料理,我在书房看书,隔了一段距离,我大概可以凭嗅觉,辨识很多气味。煤球在炉子上燃烧起来的一种炙热的气味,不同蔬菜的气味,芹菜是要一株一株折断后,抽去筋丝,空气裡就漾起一种芹菜特有的清香的气味。蛤蛎养在水裡吐沙,气息裡多了一点腥甜,剥蒜瓣和切薑丝的气味,最容易判断;大铁锅裡热油腾腾起来的气味;好像一种期待;不多久「喳」的一声,鱼在大油裡煎爆起来一种香,是听觉,也是嗅觉,之后,听觉渐渐淡下去,一定是火苗转小了,用文火四周煎烤的鱼的酥香,持续很久。我做著功课,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所有的嗅觉,告诉我,每一个烹调的细节。我记忆裡那用文火煎烤半小时以上的鱼的酥香,以后在任何餐厅都没有再找寻到。

嗅觉像是一种注定的遗憾,它在现实裡,都要消失,却永远存留在记忆裡。

但是,荣格认为,真正的美,其实是一种消失。

那么,丫民,艺术创作的美,是否更多来自遗憾?来自生命裡不能长久存在、却在心灵记忆裡永不消失的一种坚持?

如果,我们有机会重新上一堂有关艺术的课,我想,也许我会带你离开教室,离开学校,到更有气味的地方去。

我想带你攀爬到屋簷下,带你看屋簷下隐密的一个鸟窝,小心,鸟窝裡也时常有来偷食鸟蛋的长蛇,爬在梯子上,你可以依凭嗅觉,判断空气中腥凉的蛇的气味;你可以趁母鸟不在的时候,嗅闻鸟巢裡很奇特的新生雏鸟身上的气味,母鸟在孵蛋的时候特别留下的体温的气味,好像还有长时间孵在蛋裡残存的窒闷的气味,但也有一种清新的羽毛刚刚长起来新禽的愉悦气味。当雏鸟误以为你是觅食回来的母鸟,张大黄嫩的口,咿咿哑哑求食时,你也可以嗅到那细细的喉头裡、透出来那么渴望食物的初生生命的气息,和婴儿身上散发的气息那么相似。有一天,那稚嫩的气味,会和你一样,茁壮成少年的青春,会散发成熟自信的气味;有一天,在许多爱恨忧喜的气味之后,也会和你一样,开始品嚐沧桑的气味,品嚐衰老的气味,甚至,生死的气味。那时,你还想告诉我一些你的感觉吗?或者,那淡淡的、留在心裡永不会消失的气味,已足够使你沉默不想言语?你宁愿沉湎在各种气味的回忆裡,用文字书写出那些气味,用形状色彩笔触画出那些气味。

丫民,我要记得你今天身上的气味,刚刚从南方回来的海洋的气味,阳光的气味,沙滩和礁石的气味,长长的风的气味,鱼船和机油的气味,还有你帆布袋上流浪的气味。

丫民,你划一根火柴,空气裡一点点火的乾燥气味;你点着烟,烟草燃烧,在空中散开的土地和日晒的气味,一丝一丝,像二十世纪初「桥派」和「蓝骑士」的画,充满酒馆裡浓重的淤草气味,黄昏天光黯淡下来,我们没有开灯,室内的气味竟然也像一种光,慢慢舒卷,可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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