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痛泪,一杯淡酒(闫红)

个人日记

—— 宝玉对于平儿的怜与哀


 


 

    十几年前的电视剧《过把瘾》中,杜梅的闺蜜贾玲大婚,方言匆匆赶来,对一袭大红衣裙的贾玲说,我珍惜我生命里的每一个女人,包括你。

    在杜梅和方言生生死死上天入地的爱情之外,贾玲最多是个打酱油的。可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多样,爱情之外,还有珍惜,后者也许没有前者那样厚重,但它尖锐入心的一瞬,也是那样的疼痛,我想宝玉对平儿,就是这种带着痛感的珍惜吧。

    凤姐手下人的名字,都不怎么讲究,弄不出“袭人”“麝月”这种“精致的淘气”,她的小厮就叫“兴儿”“旺儿”,相形之下,这个“平儿”还算好点,起码无功无过吧。

    名字寻常的平儿,并不是个寻常人。宝玉在太虚幻境翻“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副钗”和“又副钗”里只随手翻出香菱、袭人、晴雯三位,我猜因为这三位是在黛玉宝钗之外,和他有过感情瓜葛的女子。如果他有耐心,多翻几个,是否就能翻到平儿的呢?不知道平儿是在副钗还是又副钗之列,但撇去情感因素不提,在美人如云的荣国府里,主子丫鬟放一块儿数,她都在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个之列。

    首先,平儿聪明,聪明里还带着智慧。她是凤姐的四个陪房丫头之一,兴儿说,那三个死了的死了,嫁人的嫁人。死了的倒也罢了,为什么平儿没有嫁人而是留了下来,这也是一场大浪淘沙,向来对聪明人更感兴趣、对蠢人十分不耐烦的凤姐,愿意把平儿留下来,说明她确实十分得力,而书中的草蛇灰线地,对平儿的聪明能干,亦多有表现。

    日常事务的处理自不必说,一个人的聪明才干往往体现在遇到突发事件时,探春的“改革”就是一个考验她的时机。探春没跟凤姐打招呼,在大观园里发起了“包产到户”,“开源节流”等运动,这对前任,实在谈不上尊重。平儿是凤姐的心腹,和凤姐利益一体,若换个不省事的,不说赵姨娘了,就是晴雯司棋等人,大概都很难接受。而平儿,在没有任何人提点的情况下,主动选择了接受,面对探春的强大气场,她淡定从容,应对自如,向来善于识人的宝钗用玩笑的方式,表达了对她的极度赞叹:

    “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她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她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如果说,这份聪明能干,是在凤姐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但她天性里的智慧,连凤姐亦不能及。

    以“彩霞偷窃事件”为例。平儿明知道是彩霞偷了王夫人屋里的东西,却不急于抓贼,她考虑到方方面面,一是跟彩霞的情分,二是彩霞是应赵姨娘的请求,去偷王夫人的东西的,赵姨娘可是探春的亲娘。她心疼探春,投鼠忌器,决定大事化了,只是私下里找到彩霞,巧妙地敲打了她一下,起到警戒的效果,便将此案终结。

    之后她告诉凤姐,王夫人屋里东西是宝玉偷拿去和丫鬟们开玩笑的。凤姐认为没这么简单,要把王夫人屋里所有的丫鬟都抓了来,垫着磁瓦在太阳底下跪着,茶饭不与,直到招供。平儿极有大局观地劝她,第一,何苦得罪人;第二,即使在王夫人这边操上一百分的心,将来也要回邢夫人那边去;第三,以凤姐的身体状况,应以养生为主。这些建议,透出平儿的智慧,相形之下,凤姐的聪明过于单一、凌厉、往而不返,不懂得“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之道。

    平儿的管家理念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小事,便扬铃打鼓地乱折腾起来,不成个道理”。她处理“失窃事件”固然是基于这种理念,亦与她天性里的善良有关。

    一直觉得,平儿是《红楼梦》里最善良的女子。别的人物,像黛玉宝钗,当然谈不上不善良,但在善良这一块,并不是特别突出。平儿则不然,兴儿跟尤氏姐妹介绍荣国府里情况时,特地说道:“平姑娘为人很好,她虽然跟奶奶一气,却常常背着奶奶做些好事”。可算得“彩霞事件”的一个注脚。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些不过是顺水人情,是一个聪明人,借用手中权限为自己赚威信人情,但,平儿对尤二姐的特别照顾,却是冒着天大的风险的。

    贾琏私娶尤二姐一事,是平儿告诉凤姐的,她后来也自责过,只是对凤姐的忠心耿耿,于她已是一种习惯,再说,她最初也未料到,凤姐会这样心狠手辣。

    当凤姐立意要把尤二姐整死,送到她房间里的茶饭都是些不堪之物,只有平儿,经常过来与尤二姐排解,花钱弄菜与她吃,有时谎称带尤二姐去园子里玩,让园子里的厨子为她另作汤水。凤姐因此大为不满,骂平儿:“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养鸡”。平儿不敢多说,只得暂时远着尤二姐,但当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被打掉,平儿还是悄悄地过来,殷殷劝慰,成为尤二姐在那个心寒似铁的夜晚,唯一的温暖。

    虽然,王蒙先生曾对“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回里,平儿受贾琏鲍二家的牵连,无辜被凤姐掌掴,贾母叫人劝她几句她就觉得面子上有了光十分不屑,觉得平儿的面子全靠上面给予,未免不够清高。本人对王蒙先生大多数红楼观点都极为赞同,但这一点上,觉得老王同志苛求太过。别说平儿只是一个丫鬟,纵然是现如今,人人平等,这边才蒙冤受屈挨巴掌,那边受到大领导的肯定,若不是闲云野鹤之流,都很难不在十分钟之内,觉得自己颜面又有了光。

    而在这全世界人都未能免俗的微小瑕疵(甚至都算不上瑕疵)之外,善良才是平儿最本质的品格。善良的是高贵的,善良亦有着动人的力量,何况她又是这样聪明美丽,这样一个女子,却与人为奴,要伺候难伺候的贾琏夫妇,这让荣国府的主子们,普遍对平儿有一种怜惜。

    前面平儿被凤姐掌掴,尤氏为她讲话,李纨为她叫屈,后面的章回里,探春也用“怪可怜的”形容她,而这所有的怜惜,都没有宝玉那份来得深刻,因为,宝玉本来就对女孩子,有种“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式的情怀。

    他知道花必然会落,女孩子必然会老去,冯延巳在花前一再举杯,为这些花朵而醉,纵然镜里憔悴也在所不惜,宝玉则是顶着无事忙的名头,总想为那些女孩子做些什么,这种慌忙,有心人自然能懂,倒不必扯到什么情色之类的话上去。

    他为黛玉所做的自不必说,自称为她“弄出了一身的病”,在袭人、晴雯乃至金钏莺儿面前,他也可以找到尽一尽心的机会,哪怕是帮她们淘弄一下胭脂花粉。唯有着这个“聪明清俊极上等的女孩儿”平儿,与他是有距离的,她本来就在大观园之外,她属于凤姐那个权力系统,宝玉再天真烂漫,也不能不避贾琏凤姐的嫌,为平儿斟上的这一杯酒,他总是找不到饮下的机缘。

    老天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还是在平儿被凤姐掌掴那一回。凤姐打完平儿,又去狙击贾琏鲍二家的这对奸夫淫妇,贾琏反过来取了剑要杀她,凤姐一路狂奔求贾母救她,就在这鸡飞狗跳之中,委屈难言的平儿,被宝玉请进了怡红院。

    宝玉先是替凤姐向平儿赔了不是,又劝平儿换衣梳洗,这一段曹公写得平实又温情,原谅我原文照搬:

    “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

    都是琐屑细节,没有半点抒情,但他对她的珍惜,全在这些家常话里。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是他在花前终于饮下了那杯放置了太久的酒,饮过必有酒伤,曹公这样写道:“(宝玉)歪在床上, 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 独自一人, 供应贾琏夫妇二人, 贾琏之俗, 凤姐之威, 她竟能周全妥贴, 今儿还遭荼毒, 想来此人薄命, 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 便又伤感起来, 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 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 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 便拿熨斗熨了, 叠好; 见她的手帕子忘去, 上面犹有泪痕, 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 闷了一回, 也往稻香村来, 说一回闲话, 掌灯后方散。”

    我能想象宝玉的那种痛,平儿的美丽才情固然令他倾慕,可真正引起他致命怜惜的,是她在命运面前的周旋与妥协,虽然她已惯于妥协,但她习惯妥协本身,就让人心疼。

    但他又无法表达这心疼,她与他的距离,比香菱跟他还要远,香菱的性情,憨实又文艺,尚且能与宝玉的世界接轨,而平儿,她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所以他只能在她那严整的世界被打乱的瞬间,略尽心意,从此,他们依旧在荣国府里,各自天涯。

    对于宝玉的这份心,平儿估计未必能全部体会,只是觉得宝玉够周到,但她是那样聪明剔透的女子,模糊间也自有领悟。五十二回里,平儿的镯子被宝玉屋里的丫鬟坠儿偷了,婆子告发到平儿那里,平儿考虑到宝玉最是在丫鬟身上留心用意争胜好强的,若此事被赵姨娘之流知道,必然趁愿称快。她把此事压下,只是悄悄告诉麝月,让把坠儿撵了出去。宝玉偷听到她们的对话,感触于平儿能体贴自己。

    也许是因了对宝玉这种心思的懂得,每次看到他们见面,总能感到一点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平儿的生日和宝玉的是一天,他们互相拜寿,拜了又拜,看了总觉得有趣,那时的平儿,脱下了她职业经理人的外衣,不再是权力世界里凤姐的替身,还原成一个也有自己生日的女孩儿,难怪宝玉会喜得忙作下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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