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泓

 

           ——雪  泓

二零一五年端午节 

 

 
 

父亲是那种淡薄名利的人，几十年的风雨，只有两种嗜好，爱书和垂钓。
 

刚退休时，不苟言笑的父亲很孤寂，背驼得厉害，时常听见他一声声地咳嗽。想想也是，干了一辈子革命，勤勤恳恳为官的父亲，像上紧发条的闹种不停转动，而要他闲下来，仿佛机器散了架似的，是一件多么无聊而又无奈的事。全家都为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和精神状态担忧起来。
 

终于，有一天，父亲的一位曾任重要职务的旧友，离休后心里落差没调整过来，成天足不出户，在家唉声叹气，身体一下子垮下来。不到一年，突然与世长辞。母亲劝父亲的心要放宽，调整心态，不妨找个乐子多活几年。父亲在职时，对别人请他钓鱼聚餐的事，总是委婉拒绝，所以退休后基本上就是看书、练字、作诗。老友们都是钓鱼迷，纷纷邀请他加入钓鱼的行列。起初，父亲积极性不高，因他的钓技实在不敢恭维，且老友去的大都是私人承包的鱼塘。父亲总说池塘里养的鱼太肥腻，不如野山塘和小河里的鱼儿鲜，实际上他怕别人说他爱捞油水。人活一世，身上的羽毛最重要。他一直觉得洁身自好是做人的秉性，晚节不保，口碑不好，就失去了快乐，心不得安宁。
 

每日清晨，天才放亮。父亲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忙开了，早早备足干粮、水果，背上钓竿和鱼饵，从家里步行出发去十几里的乡下钓鱼。傍晚时分，父亲哼着小曲，脸晒得像红脸关公，兴致勃勃踏进家门。翻开父亲的鱼蒌一看，里面绝不会有上一斤的鲤鱼、草鱼、鲢鱼、鳙鱼，收获的往往是虾兵虾将。父亲总是自我解嘲说：”小鱼小虾最营养，一般人钓不上咧！”“那是您这钓鱼的人不一般哦！”我也常和父亲开开玩笑。若遇上空手而归，父亲爱吹上两句：“当然有两斤多啰！今天手气背，还放跑了一条足足有一斤半的草鱼呢！”邻居们当然不会去翻他的鱼蒌。只是我和母亲便沾了光，每逢家里煮鱼，不论大小，邻居见了就说：“是吴老钓的吧？看，您家的鱼都不要买了，天天有大鱼吃！”害得母亲为他背黑锅，一脸尴尬地说她是“窦娥冤”，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父亲听了，乐得直打哈哈。

 

 

    做一件事，你若花了心思，总会收获甜美的果实。父亲不甘心被老友们笑话钓技太差，日日苦练，向钓鱼高手请教，钓回家装在篓子里的鱼儿也慢慢沉甸厚实起来。我嘴馋，特别爱吃鲫鱼汤。父亲疼我，有段时间专攻钓鲫鱼。春回大地，好风好日，鸟喧花静，正是鲫鱼畅游溪水、池塘的好时机。鲫鱼是温和的鱼，俗称鲫姑娘，生性胆小谨慎，连钓竿映在水里的影子也害怕，看到钩上的美食也要观察再三才吞食。但父亲极有耐性，常常窝在池边树影下，一蹲就是就是几个钟头。鲫鱼喜欢在水草茂密的水域成群结伙地嬉戏、觅食和栖息。遇到父亲这样专心致志的钓手，当然乖乖上钩。母亲将父亲钓回家的鲫鱼做一锅煮了，放上紫苏、辣椒、大蒜，半小时后，雪白的鲫鱼汤热气腾腾出锅了。我喝着父亲钓回家的鲜鲫鱼汤，啧啧称赞父亲的钓技进步神速。父亲一脸满足，摇头晃脑，总结出钓鲫鱼的“三字经”：“钓鲫鱼嘛，要小、细、灵。需要记住的是，双钩优于单钩、双坠优于单坠、近钓优于远钓、打窝守钓优于不打窝走钓、底钓优于浮钓、动优于静。要是心浮气躁的人，还钓不到呢！”我听后，感觉父亲吃鱼的快乐远远比不上垂钓的快乐，便建议父亲以后好好总结，出本钓鱼书什么的，供人参考。父亲专注地听着，含笑不语。
 

随着钓技的长进，父亲迷恋上了钓鱼，常常是迎着晨曦去，踏着暮色而归，有时甚至晚上七、八点到家。母亲在家等得心里发慌，唯恐父亲在路上有闪失，忍不住唠叨：“你瞧你，一身的鱼腥味，要是病倒了，还不知要花多少钱呢？”父亲不理会母亲的埋怨，依旧我行我素。据老友们的可靠“情报”，原来父亲看中了一块钓鱼的佳处，担心被钓友们抢占“阵地”。于是每每早出晚归，乐此不疲。我戏谑道：“那地方您没出钱买下，干嘛一个人独占好处！”没想到父亲哈哈大笑：“山清水秀，又有小鱼时时咬钩，即便钓不上鱼，能在那地方呆上一天，也比吃洋参强！”可不是，眼看着父亲红光满面，健步如飞，笑声爽朗，人也越来越精神。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对钓鱼仍是情有独钟。十多年里，父亲每天走二十多里去钓鱼，我们都说钓鱼是父亲退休后的新长征。岁月不饶人，七十多岁的父亲已无法步行到二十多里的乡下钓鱼，只能在涟水河边钓鱼。天气一天天变冷，漫长的冬日，于父亲无异于“苦刑”。寒风冷雨的严冬，自然不是垂钓的佳日。我便戏称父亲像一只老青蛙，进入冬眠状态。父亲失魂落魄，常守着电视机呆上一整天。闲得发慌时，父亲找出钓竿，在竿上涂上一层黑油漆，把钓竿漆得油亮油亮。父亲生日那天，我给他买了几本钓鱼书，但仍提不起父亲的兴趣，儿女辈是永远无法理解父亲的钓鱼情结。终于有一日，我看见父亲坐在自家的大水缸前聚精会神地拿着钓竿，水缸里养着父亲几个月前钓回来的十几条鲫鱼。原来，发钓瘾的父亲在自家水缸试钓。憨憨的父亲啊，您的鱼儿怎么会咬钩呢！
 

也许是父亲的嫡传，兄也爱上了钓鱼，多次接父亲去钓鱼。父亲拒绝，并叮嘱兄，身居一官半职，不要沽名钓誉。三思而后行，是为人处世之道。我暗笑父亲的迂，却深深地钦佩他喜欢钓鱼而不沉湎钓鱼，迷恋钓鱼而不贪心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