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尽 檀郎何处

气质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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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花打人。

-----题记-----
 


金庸笔下的男子,我至喜欢黄药师,杨过倒次了一等,我爱老金许给药师的号:
“桃花岛主”、“药师”、“东邪”,连七公与欧阳峰叫他“黄老邪”我亦觉得亲近。
及至他写黄药师非汤武、薄孔周,视世俗礼教为粪土,任情纵性,
我行我素,一派魏晋名士风范。我更是觉得其人如东海孤岛上桃花开遍,翩然有仙气。


魏晋风骨似一种桃花摇曳的艳,因是六朝新气,上承两汉,底下开出隋唐,
是中国文明新的变期,如桃花身后是不尽春意,意态妖娆,意思却是正大。


郭靖是光明正大的好男儿,是汉武天下的铁血男儿,命里合着“八千锦豹丧胡尘”那种,
黄药师却是魏晋风流。为世所稀,不能见容。


演杨过的儿郎都不差,除了一个小齐,实在没有大侠的风范。演东邪的,
八三年到如今,有的话,也只数得出一个曾江,青袍玉萧客,孑然江湖行,
面具揭下的那一霎,鬓如刀削,双目瞻瞻,我承认被他的绝世姿容摄了。


古词里说沈腰潘鬓消磨,他便是活脱脱的样板,不应在南宋,实在应该潜身千年前,
与阮籍刘伶并一醉,和着嵇康的《广陵散》琴萧和奏,
再共王衍卫玠清谈。或者同潘岳赋词悼亡。


却竟然,守着亡妻的孤坟。流落南宋,举世无双,孤零零的一个人。
即便我行我素的西狂杨过,与他也只是形似而非神同。可以相提不要并论。 


小龙女说杨过是烈火般的性子,熬了十六年也没把心火熬熄了。纵身一跃,
如果深崖底下不是水潭……襄儿怕也是以死相殉了。
神雕里砰然心悸的是那一跃,也只是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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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痛快清绝的事,有时候我们只需要一秒钟的勇气就可得到永生,
留在世上的却要
忍受无休无尽的寂寞。漫漫长夜,爱是晦暗,没有尽处。
药师孤绝若死,一心殉妻,却撇不下爱女,面对十几年来心头萦绕的痛苦,
自我主义和责任。他步步行得恰到好处。杨过则少了这份沉稳。
杨过的深情为世所稀,却少了生活的担当。





生活还未及付与他这份责任。狂傲偏激的愤青又如何能与潇洒不羁的魏晋名士相提并论?
金老头狡猾!每每写黄药师在桃花岛深情若死都是淡笔,再不呼天抢地,亦不大费周章,
为这个我就恨他。讨厌地撩人感伤,又不许人哭,只是哀而不伤。


我读元稹的诗有:“唯将永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之句,又读容若词有,
“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之语,
心总是在一刹时暗灭,钝重得慢慢去磨折其中情意。


哀是酝酿。伤是释放。


魏晋自有和黄药师深情一路的人,都是这样心意沉沉,潘岳十年风霜老了华发,
再入洛阳时,已是沧沧男子,不复年少时“掷果盈车”的哗然。
潘岳是西晋著名的美男子,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大名鼎鼎的潘安是也!
千百年来,男人值得一夸的最高褒赞就是“才过宋玉,貌赛潘安”。
譬如那个丫鬟叫梅香春香,妓院叫怡红院一样烂俗。但无论环肥燕瘦的时代审美观如何变化,
他一直是中国理想美男子的标准。


对于潘岳的“檀郎”玉貌,唐朝就有无名氏《菩萨蛮》曲: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
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花打人。”


南唐后主李煜的《一斛珠》更是以檀郎衬佳人,他写道:“罗袖衰残殷色可,
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金瓶梅》中也有这样的描写:“寂静兰房罩枕凉,佳人才子意何长。
情浓乐极犹余兴,珠重檀郎莫相忘。”甚至康熙年间的西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身为活佛,也难避情网,其有诗道曰:“浮生一刹逝如电,画楼辜负美女缘。
未知来生相见否,陌上适却再少年。……姹紫嫣红一时凋,舞衣不称旧舞腰。
争教蜂蝶两相断,袖底羞见檀郎招?”


檀郎檀奴,一歌三咏,击节叹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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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他年少时挟弹弓除外行猎,无数的少女少妇为之癫狂,忘却礼教矜持大庭广众之下,
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围于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
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


我另读到一段就笑得打跌:“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
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上面一句最妙是加了一个“绝”字,后面一句“齐共乱唾之”让人绝倒,
想那妇女同志们一起向左思吐唾沫的情形何其壮观啊,那可是左思啊,
写《三都赋》的文豪,居然被这样对待,可见孔子说得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左思也可爱透了,是魏晋人的天真率直,坐个车去游街,结果搞地跟罪犯游街示众似地。
人比人气死人,我要是左思。再写个《三都赋》,搞得洛阳纸贵也高兴不起来,
太伤自尊了,起码半年不出门。


还有个委顿而返的是张载,也是名重一时的文学家,《晋书》记载“时张载甚丑,
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返。”


左思是自己不厚道,男版的“东施效颦“怨不得被广大妇女同胞唾弃,
张载被小儿掷石块,他的委顿而返却实在有点无奈和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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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中,左、张都壮烈牺牲,只为了衬托出潘安的灼灼其华。
他二人与美男子潘岳一比,再好的文才,也不免黯然失色。


怪只怪生在个极度看中重色相的时代,魏晋的名士标准,才德是其次,
首先要人长得俊逸有风仪,正像潘岳“有姿容,好神情”,谢安“神识沈敏,风宇条畅”,
论长相,参加选秀毫无问题。


其二,“魏晋风度”更讲究精神、品格、气度,就像那嵇康,风资特秀,爽朗清举,
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连醉了酒,也若玉山之将崩,醉得潇洒。


其三,有好口才,口若悬河,擅于清谈是最好。张载不知道,
左思是著名的大口吃,在口才上又吃大亏。


魏晋的绝代风流人物,顺过来,倒过去数,凭你用什么标准,潘安总不出前五之的列。
潘岳不仅貌美,且文采卓然,在当时就有“潘文如江,岳藻如江”、 “濯美锦而增绚”之誉。
“潘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总角辩惠,文藻清艳”。


他的哀文写的极好,是元稹的前辈。曾做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勉恭朝命,回心返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芳菲,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萋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深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尤可击。

——《其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明月何胧胧。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慙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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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其三》


三首悼亡诗比较为人所知的是前二首,潘安对结发妻子一往情深,
杨氏是晋代名儒杨肇的女儿,十岁就许配给潘家。杨氏一家门第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实学。
与杨氏伉俪和谐,始终如一,不料杨氏早逝。李商隐诗“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说的就是杨氏死后潘岳做的悼亡诗三首。情深意切,显然比宋玉招魂要靠谱多了。


我爱潘岳的悼亡诗,与其说是爱他的诗句,不如说是称许他对爱的节操,美男子难得,
痴情美男更是难得。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言,
上承了《诗经·邶风·绿衣》下开了元稹的悼亡诗。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衣》


《绿衣》是中国最早的一首悼亡诗,说一男子手抚妻子遗物衣裳,悲戚不已,
追忆旧时情谊,旗子对自己的照顾和耐心规劝,感伤着再也没有另一个人如此的贤德美惠。
可以理解自己的心了。潘岳的悼亡诗,其实在表现手法上明显受《绿衣》影响。
如其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实《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
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实《绿衣》第三、四章意。再如元稹的《遣悲怀》,
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全由《绿衣》化出。


除了上面几句读得真切,其他的,多在絮叨春夏秋冬,人事变换之类,让人看的很累,
浓烈的思念已被过度泛滥的辞赋冲淡。若读悼亡,我仍是爱元稹的《遣悲怀》,
和苏轼的《江城子》,一个人怀念另一个人的时候,是安静的念想,
这种力量往往瞬间可抵达白发苍苍的彼岸。悼亡爱情不是比辞赋,不是把玩在手里的锦绣文章。
因此他没有元稹的耿切,没有苏轼的悲辛,亦没有容若的缠绵。


这是六朝文风使然,绮丽空洞,潘郎又是著名的辞藻铺陈,长于陈设,
初入仕途时曾作《藉田赋》恭维晋武帝,马屁拍的太好而遭老臣嫉恨。
滞官不迁达十年之久。大凡有才能者,肯定会见嫉于当时。潘岳风采妙绝,眉目如画,
又能以时文感动当今圣上,司马炎周围那么龌龊的中老年丑陋大臣们心中嫉恨只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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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他再入洛阳,一身傲骨已折,他已经学会了见风使舵,
因和贾南风的外甥贾谧交好,加入二十四友,成为贾氏外戚集团的御用文人。
史说他望尘而拜,我多是存疑,贾谧本就与他交好,犯不着如此。
若是说拜贾后的母亲我还相信,一个人再跌拓,基本的风骨还是在的。
但是擅于模仿笔迹,曾替贾后做书陷害太子,致被灭族。却是真切的事情了。


贾后无子,太子司马遹是晋惠帝与宫女谢玫生的,或者直接就是晋武帝的儿子,
不管是谁的种,贾后都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贾后派人将太子灌醉,哄他抄写一篇草书。其实这篇狂草,就出自潘岳的手笔。
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写的是什么,只是迫于贾后淫威,只得照着笔画胡乱抄了一遍。

    

后来,太子的墨宝又经过一番幕后处理,笔画该添的添,该模仿的模仿,
总之是把它弄成一份谋反的罪证。而这位技术处理的“高人”,还是大才子潘岳!
这是他一生干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事。八王”中的第三位王——赵王司马伦,
兵变入宫,尽诸贾后党羽。潘岳本是贾氏一党,更何况,他年少时曾数次折辱赵王亲信的孙秀。


“以前的事,你忘了吗?”他试探着问孙秀。 

 “藏在心中,没有一刻忘记过。” 孙秀回答。 

 潘岳黯然,自知难逃一死。不久被“夷三族”。连累老母。临刑前,他泣曰:“负阿母!”


 我怜他这样纯孝的人,西晋的“八王之乱”本就是一笔糊涂烂帐。
时局阴晴翻覆士人是政客手中的棋子。他是才子,更是挣扎在旋涡里微不足道的人。
十年沉浮,不得救赎。


魏晋虽好,却是不属于平民小吏的,不如当年在河阳县,安做县令,当年种的桃花,
现在也将开了吧,只是当年的檀郎,再也回不来。


桃花是数月将尽,魏晋也是短促风流,到底落了空。

。。。。。。。。。。。。。。。。。。。。。
(文/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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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小青(眉间的朱砂)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花打人。

小青(眉间的朱砂)

魏晋风骨似一种桃花摇曳的艳,因是六朝新气,上承两汉,底下开出隋唐, 是中国文明新的变期,如桃花身后是不尽春意,意态妖娆,意思却是正大。

小青(眉间的朱砂)

魏晋风骨似一种桃花摇曳的艳,因是六朝新气,上承两汉,底下开出隋唐,是中国文明新的变期,如桃花身后是不尽春意,意态妖娆,意思却是正大。

宛若青岚

魏晋风度”更讲究精神、品格、气度,就像那嵇康,风资特秀,爽朗清举, 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连醉了酒,也若玉山之将崩,醉得潇洒。

宛若青岚

桃花是数月将尽,魏晋也是短促风流,到底落了空。

幽谷问琴(蝴蝶簪)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小青(眉间的朱砂)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花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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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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